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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时,李秋月就醒了。炕还是凉的,西厢房那边没一点动静,想来大山是后半夜才合眼。她摸黑坐起来,摸过叠在炕尾的蓝布衫,指尖触到布料上的补丁——是上个月她给大山补的,当时他笑着说“我媳妇的针线活比镇上裁缝还好”,现在想起来,那笑声像裹了层霜,冷得人心里发紧。

灶房的水缸快见底了,她挑着木桶往山涧走。晨雾浓得化不开,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山路滑,她走得慢,木桶晃悠着,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路过刘佳琪家的菜地时,她下意识停了脚——地里的白菜苗长得齐整,埂上还留着新翻的土印,想来是大山前阵子帮着翻的地。

“秋月姐?”

身后传来声音,李秋月手一抖,木桶差点脱手。她转过身,看见刘佳琪挎着竹篮站在雾里,辫梢的红绳还是那么晃眼,身上穿的碎花布衫,是去年镇上赶大集时,大山说“这花色好看”,非要给她买的那款。

“早啊,佳琪。”李秋月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伸手去扶桶梁,“我去挑水。”

刘佳琪快步走过来,伸手要帮她扶桶:“看你这桶晃的,大山哥也是,咋不帮你挑?”话里带着点嗔怪,手指却不经意间碰了碰李秋月的手背,那温度烫得李秋月赶紧往回缩。

“他累,让他多睡会儿。”李秋月的声音很轻,混在雾里,没什么力气。她能看见刘佳琪竹篮里的东西——两个白面馒头,一小罐咸菜,还有个油纸包,里面裹着的,像是镇上点心铺卖的桃酥。这些东西,大山从来没给她带过。

刘佳琪笑了笑,把竹篮往身前挪了挪:“我去给大山哥送早饭,他今个儿不是要去镇上买菜籽嘛,空着肚子走山路不行。”她说着,眼睛往李秋月身后瞟了瞟,像是在确认什么,“秋月姐,你早饭吃啥?要不一起吃点?”

“不了,我家还有红薯。”李秋月摇摇头,挑起木桶就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晨雾里,她听见刘佳琪在身后喊:“那我先过去了啊,秋月姐!”声音甜得发腻,像沾了蜜的刀子,一下下割在她心上。

挑水回来时,院门虚掩着。李秋月推开门,看见大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刘佳琪站在他身边,正往他兜里塞那个油纸包。看见她回来,刘佳琪慌忙收回手,笑着说:“秋月姐回来了,我刚给大山哥送早饭,怕他饿。”

大山站起来,手里的馒头攥得发皱,脸上有点不自然:“秋月,你回来了,快进屋,我给你留了红薯。”

李秋月没说话,把木桶倒进缸里,水花溅在缸壁上,发出“哗啦啦”的响,盖过了院里的沉默。刘佳琪识趣地说:“那我先走了,大山哥,镇上回来记得给我捎包绣花线啊。”说完,又看了李秋月一眼,才挎着竹篮走了,辫梢的红绳在雾里晃了晃,没了踪影。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俩。大山走上前,想帮她擦额角的雾水,却被李秋月躲开了。她转身往灶房走,脚步很重,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

“秋月,你别生气。”大山跟在她身后,声音带着点讨好,“佳琪她也是好心,你知道她一个人不容易……”

“我知道。”李秋月打断他,伸手去揭灶台上的蒸笼盖,里面的红薯还是热的,冒着白气,“她不容易,你就该天天帮她翻地,帮她挑水,帮她送早饭?那我呢?大山,我就容易吗?”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带着哭腔。蒸笼里的热气扑在脸上,把眼泪逼了出来。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她怀了孕,吐得厉害,大山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采野蜂蜜,说给她润嗓子。有次下大雨,他摔在山路上,腿上划了个大口子,还是把蜂蜜揣在怀里带回来,笑着说“没摔着,蜂蜜还热乎”。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大山站在灶房门口,手僵在半空中,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看见李秋月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抖,蓝布衫的后襟湿了一片,不知道是雾水还是眼泪。他想走过去抱她,却迈不开腿——刘佳琪的话还在耳边响:“大山哥,秋月姐性子闷,哪有我懂你?”

“我去镇上了。”大山突然开口,声音很沉,“中午就回来,给你捎块花布,你不是说想要块做新衫子吗?”

李秋月没回头,从蒸笼里捡了个红薯,放在碗里,递给他:“带上吧,路上饿了吃。”红薯还是热的,烫得她指尖发红。

大山接过碗,看着她的侧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说“我不去了”,想说“我就守着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李秋月还站在灶房里,背对着他,像尊孤零零的石像。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李秋月才慢慢转过身,看着空荡的院子。晨雾还没散,把院子里的老槐树裹得严严实实,叶子上的露水往下滴,砸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谁在哭。

她走到西厢房门口,推开门。里面堆着农具,墙角放着那袋化肥,袋口敞着,撒出来的化肥粒沾了灰。她的目光落在炕沿上,那里放着个药瓶——是上个月大山头疼,她去镇上卫生院买的止痛药。瓶身是空的,旁边还有个空药碗,碗底沾着点褐色的药渣。

她心里猛地一紧。上个月大山说头疼,她只让他吃了两片药,说这药吃多了不好。剩下的药怎么会没了?她蹲下来,拿起药瓶,仔细看了看,瓶身上的标签还在,上面的字迹被水汽晕得模糊。她又拿起药碗,碗底的药渣还带着点温度,想来是刚喝完没多久。

难道大山昨晚头疼得厉害?他怎么没跟她说?她想起昨晚他在西厢房待了半宿,想起他走路时脚步有点虚,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疼。她转身往外跑,想去追大山,可刚跑到院门口,又停住了——他已经走了,晨雾里,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慢慢走回来,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个空药瓶。药瓶是玻璃的,凉得硌手。她想起大山头疼时的样子,皱着眉,按着太阳穴,却还笑着说“没事,过会儿就好”。那时候她还怨他不懂得照顾自己,现在才知道,他连疼都不肯跟她说了。

中午的时候,雾散了,日头晒得院子里暖洋洋的。李秋月没吃饭,坐在炕头,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叶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她的心一样,不得安宁。她想起刘佳琪早上的样子,想起她竹篮里的白面馒头,想起她辫梢的红绳,心里像堵了团棉花,喘不过气。

“秋月姐!”

院门外传来喊声,李秋月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刘佳琪挎着竹篮跑过来,脸上带着慌色:“秋月姐,你看见大山哥了吗?他没去镇上啊!”

李秋月心里一沉:“你说啥?他没去镇上?”

“是啊!”刘佳琪喘着气,手里的竹篮晃得厉害,“我刚才去镇上找他,供销社的人说没看见他,我问了路上的人,也说没看见。秋月姐,大山哥会不会出啥事儿了?”

李秋月的腿一下子软了,她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大山没去镇上?那他去哪儿了?他昨晚头疼,还喝了那么多止痛药,会不会在山路上出事了?她想起后山的鹰嘴崖,那里的路最险,去年就有人从那里摔下去过。

“走,我们去找他!”李秋月拉着刘佳琪的手,往山里跑。刘佳琪被她拉得踉跄了一下,嘴里嘟囔着:“别急啊秋月姐,大山哥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

她们沿着山路往镇上的方向走,逢人就问,可谁都说没看见大山。李秋月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拉着刘佳琪的手,也越来越紧。她想起大山眉骨上的疤,想起他给她编的竹筐,想起他在雪地里给她暖脚,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转得她头晕。

走到鹰嘴崖下时,李秋月突然停住了。她看见地上有个东西,是个蓝布包,里面裹着的,是她早上给大山的那个红薯,红薯已经凉了,上面沾了点泥土。

“大山哥!”刘佳琪喊了一声,往崖上跑。李秋月也跟着往上跑,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下去。崖上的路很窄,长满了青苔,滑得厉害。

“大山!”李秋月喊着,声音嘶哑。她看见前面有个身影,靠在崖边的石头上,是大山!他低着头,一动不动,蓝布褂子的后襟沾了血。

李秋月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去碰他的肩膀:“大山,你咋了?你别吓我!”

大山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额角冒着冷汗,看见她,笑了笑,声音很轻:“秋月,你咋来了?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还说没事!”李秋月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看见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指缝里渗着血,“你是不是摔着了?疼不疼?我们去卫生院,现在就去!”

刘佳琪也跑了过来,看见大山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大山哥,你咋弄的?快去镇上找大夫啊!”

大山摇摇头,抓住李秋月的手:“不用,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秋月,我没去镇上,我怕你生气,我就在这儿待了会儿。”他看着她的眼睛,眼里满是愧疚,“我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不该让你难过。秋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很烫:“你还说!你吃了多少止痛药?那药不能多吃!你是不是头疼得厉害?为啥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大山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李秋月,是块花布,粉白色的,上面绣着小菊花,“我没去镇上买菜籽,我去后山给你摘野菊花了,想给你做菊花枕。这布是我昨天在村里王婶家买的,她说你喜欢这花色。”

李秋月接过花布,布上还带着大山的体温,她想起春天的时候,大山说要给她做菊花枕,说枕着睡得香。原来他没忘,他一直都没忘。

“大山,我们回家。”李秋月扶着他,想让他站起来,可大山的身体很沉,怎么也扶不动。刘佳琪在旁边帮忙,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大山扶起来,慢慢往山下走。

路上,大山靠在李秋月的肩膀上,声音很轻:“秋月,我以前总觉得,帮佳琪是应该的,她一个人不容易。可我忘了,你也不容易,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还要受委屈。”

李秋月摇摇头,眼泪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不委屈,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委屈。”

刘佳琪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辫梢的红绳垂了下来,没了往日的神气。她想起早上给大山送早饭时,他眼里的愧疚;想起他说“我得回去看看秋月”;想起他没要她的桃酥,只带了李秋月给的红薯。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李秋月把大山扶到炕上,给他擦脸上的汗,又去灶房熬粥。刘佳琪站在炕边,看着大山苍白的脸,轻声说:“大山哥,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为难。”

大山摇摇头,看着她:“不关你的事,是我没处理好。佳琪,你是个好姑娘,会找到对你好的人的。”

刘佳琪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转身往外走:“大山哥,你好好养着,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李秋月正端着粥从灶房出来,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披了层金。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灶房里,李秋月把粥端到炕边,吹凉了,喂给大山吃。大山吃得很慢,眼睛一直看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秋月,”大山突然开口,“等我好了,我们去镇上赶大集,给你买新衫子,买你爱吃的桃酥。”

李秋月点点头,眼泪掉在粥碗里:“好,我们一起去。”

晚上的时候,大山睡着了。李秋月坐在炕边,看着他的脸,眉骨上的疤还是那么清楚。她拿起那块花布,放在腿上,慢慢缝起来。针线穿过布料,发出“沙沙”的响,像她的心,慢慢变得柔软。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花布上,粉白色的布面,绣着小小的菊花,好看得很。她想起大山说要给她做菊花枕,想起他在鹰嘴崖下等着她,想起他说“我心里只有你”。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被雾遮住了,就算被风吹乱了,也不会真的消失。

她低下头,继续缝着花布。夜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着野菊花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她知道,明天早上醒来,大山会好起来,他们会一起去翻地,一起去挑水,一起去看她娘,就像以前一样。

只是她心里清楚,有些伤口,就算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就像那块花布上的针脚,密密麻麻,缝住了过去的委屈,也缝住了未来的希望。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疼,都会像野菊花的香味一样,慢慢散开,留在时光里,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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