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站在刘佳琪家院门外时，雨丝正斜斜地割过她的脸。手里的菜刀被雨水浸得发滑，木柄上的毛刺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滴。院里的喧闹声撞在她耳膜上，像磨盘碾过碎石子，粗粝得让人心头发紧。
“再动老子废了你另一条腿！”是王老五的声音，这男人常年在镇上开赌局，去年冬天还来村里催收过赌债，用烟杆敲着大山的脑袋说要卸他一条胳膊。
“山哥！你们别打了！”刘佳琪的哭喊里掺着假惺惺的慌张，李秋月隔着门缝看进去，那女人正往王老五怀里缩，花布衫的下摆被撕开个口子，露出的白腿在泥水里蹭来蹭去。
大山趴在院心的泥地里，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歪着，裤管浸在血水里，像条被打烂的蛇。他还在骂，声音却软得像摊烂泥：“王老五……你敢动我……我姐夫是镇上的……”
“呵，你姐夫？”有人笑起来，“上次你说你表哥是县太爷呢，怎么没见他来给你赎那只破木桶？”
李秋月推开门时，所有人都停住了。雨珠顺着她湿透的发梢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目光扫过院里的人，三个赌徒，两个看热闹的邻村汉子，还有缩在王老五身后的刘佳琪——那支银簪还插在她发髻上，被雨水洗得发亮。
“把人给我。”李秋月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冻的。湿透的褂子贴在身上，后腰的旧伤被冷风一吹，疼得她直打哆嗦。
王老五眯起眼，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李家媳妇？你男人欠了老子八吊钱，还想把人领走？”
“我来还。”李秋月攥紧菜刀，掌心的血把木柄染得更深，“但你们得先把他送回去。”
“你拿什么还？”刘佳琪突然从王老五身后钻出来，往大山身边啐了口唾沫，“你家那破屋连瓦都快掉光了，难不成要拿你这身肉抵？”
院里的男人都笑起来，那些目光像沾了泥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李秋月想起前几年山里闹旱灾，她去镇上换粮食，被粮铺老板堵在后巷，也是这样的目光。那时大山还会举着扁担冲过来，现在他只会趴在泥地里，看着别人糟践自己的女人。
“我有山货。”李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那些笑声，“后山崖壁上的野参，够不够抵他的债？”
这话一出，院里顿时安静了。王老五的眼睛亮起来，烟杆停在半空：“你说的是真的？那可是七两重的老参，去年药铺老板来收，开价五十吊呢！”
“是真的。”李秋月盯着他的眼睛，“但你们得先把他抬回去，请个郎中接骨。等他能下地了，我就带你们去挖。”
刘佳琪突然尖叫起来：“她骗你们的！那参她早就想挖给她婆婆治病了，怎么可能拿出来！”
“我没骗你们。”李秋月的目光落在大山身上，他正睁着眼看她，眼里混着血和泥，看不清是什么神情，“要么现在抬人走，要么等他死了，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王老五想了半晌，突然往地上吐了口痰：“行！但我得留个人跟着你，免得你跑了。”他指了指身边一个瘦高个的汉子，“狗蛋，你跟她回去，盯着点。”
那叫狗蛋的汉子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目光在李秋月身上黏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应了声：“成。”
两个赌徒架着大山的胳膊往起拖，他疼得惨叫起来，那条断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李秋月跟在后面，听见刘佳琪在院里跟王老五嘀咕：“那参根本不存在，她就是想骗你们抬人……”
雨还在下，山路比来时更滑。李秋月走在最后，手里的菜刀不知何时被她扔了，大概是刚才在刘佳琪家门口，也可能是在过独木桥的时候。她只觉得手心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妹子，你家男人可真不是个东西。”狗蛋突然凑过来搭话，一股汗臭味混着酒气飘过来，“放着你这么俊的媳妇不要，非得跟那刘寡妇勾缠。”
李秋月没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后腰的疼越来越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针在扎。她想起去年秋天，她在地里摘棉花，大山突然从后面抱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说：“秋月，等卖了棉花，我就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棉袄。”那时他身上有汗味，却没有酒气和赌坊的烟味。
“其实啊，”狗蛋还在絮叨，“那刘寡妇早就跟王老五有一腿了，你家大山就是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李秋月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狗蛋被她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没再往下说。她转过头继续走，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混着雨水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西厢房的咳嗽声没了，李秋月心里一紧，推开房门就看见张婶坐在床边抹眼泪，婆婆已经没气了，眼睛闭得很安详，像是终于摆脱了这苦日子。
“秋月……”张婶哽咽着说，“我刚才来送热水，就看见……”
李秋月没说话，走过去帮婆婆理了理衣襟。老人的手还是温的，大概刚走没多久。她想起昨天夜里，老人攥着她的手说“往南走，出了这山”，原来那时她就知道自己要走了。
“先把人停到堂屋吧。”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张婶，麻烦您去村里请下王木匠，做口薄棺。”
“钱……”张婶欲言又止。
“我有。”李秋月摸了摸发髻，那里本该插着银簪的位置空荡荡的，“我去跟王木匠说，先欠着。”
安置好婆婆的遗体，她才去看大山。他被扔在炕角，断腿的血把被褥染得发黑，人已经昏过去了，嘴里还在嘟囔着：“牌九……红桃……佳琪……”
狗蛋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李秋月进来，眯着眼笑：“你家可真够热闹的，婆死了，男人断了腿，这日子没法过了吧？”
李秋月没理他，径直去灶房烧水。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她舀出半碗，倒进豁了口的药罐里，又从梁上摸下一个纸包，里面是去年给婆婆抓的止痛片，现在正好给大山用。
药熬好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雨停了，阳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李秋月端着药碗走到炕边，想把大山叫醒，却看见他睁着眼看屋顶，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你醒了？”她把药碗递过去。
大山没接，突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娘……我对不起娘……”
“先喝药吧。”李秋月把碗塞到他手里，“喝完了好养伤。”
“秋月，”大山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抖得厉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跟王老五去挖参，那太危险了，崖壁上全是碎石……”
李秋月抽回手，没说话。她走到堂屋，看着婆婆的遗体，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婆婆教她纳鞋底，说针脚要密，才能耐穿。那时她还笑婆婆老古董，现在才知道，日子就像鞋底，针脚松了，就该散了。
狗蛋不知何时跟了出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那参到底在哪儿？要是骗了王哥，他能扒了你的皮。”
“在鹰嘴崖。”李秋月转过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被大山打出来的巴掌印，已经青了，“明天一早动身。”
“你真要去？”狗蛋有些惊讶，“那地方去年摔死过采药人，连尸首都没找着。”
李秋月没回答，只是从墙角拖出个破旧的背篓，开始往里面装东西：粗麻绳、镰刀、几块干硬的红薯饼。她的动作很慢，却很稳，像是早就想好了要走这一趟。
中午时，王木匠带着徒弟来了，量了尺寸，说三天后能做好棺材。李秋月跟他说定，等卖了参就把钱送来，王木匠叹着气走了，没说什么难听话。山里人都知道李家的难处，也都知道李秋月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
下午狗蛋在院里抽烟，听见西厢房传来大山的哭喊，夹杂着李秋月的声音。他凑过去听，听见大山在说：“我不该去赌，不该跟刘佳琪鬼混……秋月，你打我吧，打死我算了……”
然后是李秋月平静的声音：“打你有什么用？娘活不过来了，你的腿也断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狗蛋觉得没意思，又退回门槛上坐着。他看着这破屋，屋顶的茅草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面发黑的椽子，像老人豁了的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娘，也是这样苦了一辈子，最后病死在炕上，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傍晚时，李秋月端着一碗红薯粥出来，递给他：“吃点吧。”
狗蛋愣了愣，接过来喝了一口，烫得他直咧嘴。粥里没放糖，却带着点甜味，大概是红薯本身的滋味。他看着李秋月转身回屋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女人身上有种奇怪的劲儿，像崖壁上的野草，看着柔弱，却能在石缝里扎根。
夜里，狗蛋被尿憋醒，看见堂屋还亮着灯。他悄悄走过去，看见李秋月坐在婆婆的遗体旁，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老人缝寿衣。那是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针脚又密又匀，比她给大山纳的鞋底好看多了。
月光从破窗纸里钻进来，照在她脸上，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了老人，缝几针就抬头看看，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狗蛋突然觉得心里发堵，悄悄退回了西厢房。他躺在临时搭的草铺上，听着堂屋传来的针线声，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轻轻敲着他的骨头。他想起王老五的话，想起鹰嘴崖的悬崖峭壁，突然有些后悔答应来盯着这女人。
天快亮时，他被一阵动静惊醒。出去一看，李秋月已经背着背篓站在院门口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脸上的巴掌印淡了些，却还是看得出来。
“你真要去？”狗蛋忍不住问。
李秋月点点头，没说话。
“那我跟你一起。”狗蛋突然说，“王老五让我盯着你，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李秋月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走吧。”
两人没叫醒大山，一前一后走出院门。清晨的山里有薄雾，空气很凉，带着露水的湿气。远处的山峰隐在雾里，像蹲在那里的巨人。狗蛋跟在李秋月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在小路上起伏，突然想起刘佳琪说的话，觉得这女人或许真的藏着什么秘密，或许那支老参根本就不存在，她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家。
但他没再问，只是默默地跟着。山路越来越陡，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鸟鸣，一声，又一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断了骨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