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三遍时,李秋月终于在柴草堆里暖热了身子。灶房传来雏鸡细嫩的叽叽声,像根细针戳破了山里的寂静,她披起那件短到腰际的旧棉袄,踩着露水往灶房走,每一步都在泥地上踩出个浅坑,坑底很快就积满了乳白色的雾。
灶台上的破碗空着,雏鸡不知去向。李秋月心里一紧,掀开门帘往堂屋看,只见大山趴在炕沿上,手里攥着撮鸡毛,嘴角沾着点黄澄澄的油星子。
“你把它吃了?”她的声音像结了冰的山涧水,又脆又冷。
大山嚼着嘴里的东西,含混不清地哼了声:“饿死老子了……一只破鸡崽子,你还当宝?”他把骨头往地上一吐,正好落在那几片皱巴巴的毛票旁边——是昨天刘佳琪掉的,李秋月没捡,就那么让它们在泥里泡着。
李秋月没说话,转身去缸边舀水。水面的灰被她搅得打旋,映出张蜡黄的脸,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昨晚的泪渍。她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芦花鸡,也是被大山家的猫叼走的,他蹲在门槛上给她抹眼泪,说等长大了挣钱给她买只金的,不会被猫叼走。
“水呢?”大山又在催,声音里带着不耐烦,“想渴死老子?”
她把水碗往炕沿上一墩,碗底磕在砖头上,发出刺耳的响。水溅出来,打湿了大山的手,他猛地缩回手,骂道:“你他妈想烫死我?”
李秋月没接话,抓起墙角的背篓往外走。背篓里的天麻还没晾干,带着潮湿的土腥味,是她昨天翻了三座山采的,够换两副好药——老中医说,大山的腿要是再不用好药,就得锯掉。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刘佳琪站在雾里,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打蔫的喇叭花。她手里拎着个陶罐,看见李秋月就笑:“妹子早啊,我给大山哥熬了点鸡汤。”
“他吃了雏鸡。”李秋月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小路上——雾里有串新踩的脚印,很深,是男人的尺码,一直延伸到刘佳琪家的方向。
刘佳琪的笑僵在脸上,很快又化开了:“那点肉哪够补身子?我这鸡汤里放了当归,最能活血了。”她把陶罐往桌上一放,盖子没盖紧,飘出股浓重的中药味,倒不像鸡汤。
炕上的大山听见动静,挣扎着想坐起来:“佳琪来了?快让我闻闻……”
“躺着吧你。”刘佳琪走过去,假意要扶他,手却在他伤腿的夹板上轻轻按了下。大山疼得“嘶”了一声,她立刻缩回手,嗔怪道:“看你急的,等好了我天天给你炖。”
李秋月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突然觉得背篓沉得像灌了铅。她转身往外走,刘佳琪却在身后叫住她:“妹子去哪?山上雾大,小心摔着。”
“采天麻。”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知道哪有大片的!”刘佳琪追出来,往东边指了指,“顺着那条沟走,昨天我看见好多呢。就是路有点陡,你可得当心。”
李秋月停下脚步,看着东边的山路。那片沟她去过,去年采蘑菇时差点摔下去,坡上全是松动的碎石。她回头看了眼刘佳琪,见她眼里闪着点异样的光,像猎人看见猎物落进陷阱。
“谢了。”李秋月背起背篓,故意往西边走。西边的坡缓,虽然天麻少,却安全。
山雾越来越浓,把树都裹成了白茫茫的影子。李秋月走得很慢,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钻进雾里,留下串清脆的鸣叫。她想起老中医的话,说大山的腿要是锯了,以后就只能拄着拐走路,到时候家里的活计就全落在她身上。
走到半山腰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雾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像有人在哭。她握紧手里的柴刀——那是爹留下的,刀把被磨得发亮,是她唯一的防身武器。
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带着粗重的喘息。李秋月举起柴刀,看见个模糊的人影从雾里钻出来,是刘佳琪的男人。他手里攥着根麻绳,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你男人呢?”他堵住她的路,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是不是又去勾搭我女人了?”
“他在家养伤。”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棵松树,树皮硌得她生疼。
“养伤?我看是养精蓄锐吧!”男人上前一步,麻绳几乎要勒到她脖子上,“我告诉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他往佳琪那边凑,我就把你们俩都捆了,扔到山涧里喂鱼!”
李秋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有股淡淡的药味——和刘佳琪陶罐里的中药味一样。她突然明白过来,那陶罐里装的不是鸡汤,是给男人喝的醒酒药。
“他不会去了。”她盯着男人的眼睛,“他的腿快废了,连路都走不了。”
男人愣了愣,突然笑起来:“废了才好!省得祸害人!”他把麻绳往腰上一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过你也别得意,要不是看你还算老实,连你一起收拾!”
他转身往山下走,脚步踉跄着,在雾里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被自己的女人蒙在鼓里,还以为抓住了罪魁祸首。
雾慢慢散了些,阳光透过树梢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秋月继续往山上走,在块大石头下发现了几棵天麻,长势很好,根茎粗得像手指。她蹲下身,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着,泥土沾在手上,凉丝丝的,带着腐叶的清香。
挖了没几棵,就听见山下传来争吵声。是大山的声音,嘶哑着在骂什么,还有刘佳琪的哭喊,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她心里一紧,抓起背篓就往山下跑,天麻掉了一路,她也顾不上捡。
快到村口时,看见大山拄着拐,正和刘佳琪撕扯。刘佳琪的头发散了,蓝布衫被扯破了个角,露出里面水红的肚兜。她男人站在旁边,手里举着扁担,却迟迟没打下来,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像头被激怒又不知该咬谁的困兽。
“是他先缠我的!”刘佳琪突然扑到男人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他说要是我不从,就把我们家的钱全拿去赌光!当家的,我是被逼的啊!”
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往地上一顿:“你胡说!是你说要跟我过日子的!是你把钱塞给我让我去赌的!”
“我没有!”刘佳琪哭得更凶了,“你看你把我衣服都扯破了,秋月妹子也看见了,她能作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秋月身上。她站在雾里,看着刘佳琪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大山眼里的愤怒和绝望,看着男人手里那根摇摇欲坠的扁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
“你说!”男人把扁担指向她,“是不是他欺负佳琪了?”
李秋月想起刘佳琪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她藏在床底下的钱袋,想起她今早指的那条危险的山路。她又想起大山把雏鸡吃掉时的贪婪,想起他打她时的凶狠,想起他赌输了回家摔东西的疯狂。
风从雾里钻出来,吹得她的旧棉袄猎猎作响。她看着眼前这三个纠缠不清的人,看着他们脸上的贪婪、愤怒和虚伪,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绕过他们往家走。
“你他妈说什么?”大山的拐杖朝她扔过来,擦着她的耳朵飞过,砸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刘佳琪的男人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破锣似的:“好,好得很!你们俩果然是一伙的!”他举起扁担,没打向大山,也没打向刘佳琪,而是朝着李秋月的后背狠狠砸下来。
李秋月没躲,也没回头。她听见扁担砸在身上的闷响,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像片羽毛,要飘起来了。
倒下的时候,她看见地上的脚印——大山的、刘佳琪的、男人的,还有她自己的,全都混在泥里,被雾水浸得模糊不清,像幅被揉皱的画。
山雾又浓了起来,把她慢慢裹住,像裹着床柔软的棉絮。她闻到天麻的清香,闻到核桃树的树脂味,闻到灶膛里的烟火气,还闻到小时候娘给她梳辫子时,发油里淡淡的桂花味。
她想起大山把唯一的糖块塞给她时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看核桃林时的兴奋,想起他在她耳边说“等我”时的认真。那些好时光像山涧里的水,清清凉凉地流过她的脑海,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涩。
雾里传来雏鸡的叫声,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李秋月想抬手摸摸,却发现胳膊重得像灌了铅。她最后看见的,是山雾里慢慢浮现的脚印,一串小小的,像雏鸡的,朝着核桃林的方向,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
太阳终于完全出来了,把雾照得透亮,像层薄薄的纱。山风吹过,纱被吹散了,露出满山坡的绿树,露出蜿蜒的山路,露出那三个还在争吵的人。只有地上那片被血染红的泥,像朵开败的花,在阳光下慢慢干涸,最后结成层硬壳,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