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在杂货铺的后窗台上种了盆薄荷。南方的梅雨季来得早,叶片上总挂着水珠,风一吹就晃出清清凉凉的香。她给薄荷浇水时,指尖触到玻璃上的潮气,忽然想起山里的核桃树——这个时节,该挂起一串串青绿色的小果子了。
“婶子,码头老张要的渔网补好了没?”小王扛着箱洗衣粉从库房出来,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灰。这后生学东西快,就是性子毛躁,补渔网时总把线脚拉得歪歪扭扭,还得秋月在旁盯着。
她应了声,从竹筐里拎出补好的渔网。网眼结得匀匀实实,边缘用红绳收了口——是她从山里带来的习惯,红绳能避邪,娘说的。
小王接过渔网时眼睛亮了亮:“婶子你这手艺,比镇上的老渔民还好。”他忽然挠挠头,“前儿去邮局,见村支书又寄了信来,写的你的名字。”
秋月的手顿了顿。自上次从山里回来,村支书的信就没断过,有时说大山栽的核桃树发了新芽,有时说刘佳琪的儿子在镇上小学考了第一名,字里行间总绕不开那片深山。
她拆开信时,薄荷的清香混着墨味漫上来。村支书的字还是那么潦草,墨迹被雨水洇了一角:“……大山的核桃树挂果了,青生生的一串一串。他天天往树下蹲,见了娃就往人兜里塞野核桃,硬得能硌掉牙……”
信纸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核桃叶,脉络清晰,像只摊开的小手。秋月把叶片夹进账本,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她和大山在核桃树下捡果子,他说“等这树结了果,就娶你”。那时的树还是棵小苗,如今竟也能结果了。
梅雨季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淅淅沥沥打在窗台上,像山里的涧水。夜里睡不着时,秋月总坐在灯下补渔网,红绳在指间绕来绕去,绕出一个个结实的结。她想起大山给她编的花环,也是用红绳系的,野蔷薇的刺扎得他手指出血,他却咧着嘴说“不疼”。
这天傍晚,雨刚停,码头就闹哄哄的。小王跑进来喊:“婶子,有个山里来的娃找你,说是……刘佳琪的儿子。”
秋月手里的渔网“啪”地掉在地上。她跑到门口,看见个半大的少年站在雨帘里,个子蹿高了不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脚还沾着泥。是刘佳琪的儿子,眉眼间那点倔强还在,只是眼神亮了,不像上次见时那么怯生生的。
“婶子。”少年开口时,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手里攥着个布包,“村支书让我给你带东西。”
她把少年拉进屋里,给他倒了杯姜茶。少年捧着杯子小口喝着,眼睛却往杂货铺里瞟,看见货架上的糖果时咽了口唾沫——还是个孩子。
“大山叔让我给你带这个。”少年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个青核桃,硬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说这是头茬果,让你尝尝鲜。”
青核桃的涩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秋月拿起一个,指腹触到凹凸的壳,忽然想起大山往刘佳琪儿子兜里塞核桃的样子,硬邦邦的,却带着股憨劲。
“你咋来了?”她问。
少年的脸红了:“考了第一名,老师奖了块橡皮。我想……想给大山叔看看。”他低下头,“他听不见,可我还是想告诉他。”
秋月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下。她给少年买了新书包,塞了满满一兜糖果,送他去车站时,少年忽然回头:“婶子,大山叔总在核桃树下喊你的名字,嗬嗬地叫,村里人都说他疯了。”
海风吹起少年的校服衣角,像只展翅的鸟。秋月望着他跑向站台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跑离大山的样子,也是这么头也不回,以为前面有更好的日子在等。
夜里,她把青核桃摆在窗台上,和那盆薄荷并排。月光透过雨帘照进来,青核桃泛着淡淡的光,像一串串没长大的念想。她拿起一个,用石头砸开,青涩的汁液溅在手上,涩得她皱眉头——和当年大山给她的野果子一个味。
村支书的信又来了,这次夹着张照片。黑白的,拍的是大山在核桃树下的样子。他蹲在地上,背更驼了,头发白了大半,怀里抱着个青核桃,正往嘴里塞,嘴角沾着绿色的汁液,像个贪吃的孩子。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大山说,这果子得捂熟了才甜,像日子。”
秋月把照片贴在胸口,感觉着那粗糙的纸背。她想起大山在崖顶给她塞烤焦的玉米饼的样子,想起他把断镯子往她手里塞时发抖的手指,想起他蹲在核桃树下嗬嗬叫的样子。这个男人,毁了她半辈子,却也用他那笨拙的方式,给了她些别的——些藏在粗粝日子里的,青核桃似的甜。
入秋时,核桃该熟了。村支书的信里说,大山摘了满满一筐核桃,装在她当年用过的竹篮里,摆在老槐树下,说“等秋月回来吃”。
小王见她对着信发呆,递过来个烤红薯:“婶子,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看店。”
秋月咬了口红薯,甜糯的滋味漫开来。她想起南方小镇的潮声,想起杂货铺的薄荷香,想起王掌柜留下的那双布鞋。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像熟透的核桃,落了地,就再长不成树了。
她给村支书回信,让他把核桃分给村里的娃吃。又买了件新棉袄,让邮局寄给大山——南方的冬天不冷,山里的冬天却能冻裂骨头。
寄完棉袄的那天,她去了码头。渔船归港时,渔民们扛着沉甸甸的渔网,网眼里的鱼蹦跳着,银闪闪的。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像山里的晚霞。
秋月站在码头边,望着远处的灯塔。潮声一波波漫过脚踝,带着咸涩的味,像眼泪。她想起大山,想起刘佳琪,想起王掌柜,想起那片深山里的人和事。他们都像这海里的鱼,被命运的网兜着,挣扎过,痛苦过,最后还是得顺着水流的方向走。
回到杂货铺时,薄荷盆里落了片枯叶。她捡起来,和那片核桃叶夹在一起。风吹过窗棂,带来远处的潮声,也带来山里的核桃香,混在一起,像首没唱完的歌。
夜里,她又梦见了那片深山。梦见核桃树下结满了青果子,大山蹲在树下往她兜里塞核桃,刘佳琪的儿子在旁边笑,王掌柜站在老槐树下抽烟,娘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阳光暖暖的,风里带着野花香,一切都像刚开始时那样。
梦醒时,天快亮了。秋月起身走到窗前,看见第一缕晨光漫过海面,把薄荷叶照得透亮。她拿起渔网,红绳在指间绕了个结,结得结实又漂亮——像日子,得一点点编,才能网住那些该留的,放走那些该走的。
她知道,大山还会在核桃树下等,村支书的信还会来,山里的核桃还会一年年结果。而她,会守着南方小镇的潮声,补她的渔网,种她的薄荷,把那些青核桃似的往事,酿成心里的甜。
潮声又起,漫过码头,漫过窗棂,漫过那些醒着的,和睡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