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秋月才把最后一缕麻绳绕在纺锤上。油灯的灯芯结了层焦黑的疙瘩,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苞谷。后腰的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她用拳头抵着那块青紫的地方,指缝里还沾着昨夜扫馊水时蹭上的霉斑。
小柱子在里屋翻了个身,梦呓里喊着要吃烤红薯。李秋月起身往灶房走,脚刚踏进门槛就踢到个硬东西——是那只豁口的粗瓷碗,不知被谁踢到了灶门口,碗沿的裂痕里卡着几粒干瘪的饭渣。她弯腰拾起来时,指尖触到碗底的冰凉,像触到了大山昨夜最后看她的眼神。
灶台上的铁锅还沾着浆水面的酸气,她舀了瓢井水涮锅,水声在寂静的堂屋里荡开,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燕窝里露出两只嫩黄的雏鸟,张着没毛的嘴啾啾叫,李秋月忽然想起小柱子刚生下来时,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指不肯放。
“娘,水烧开了没?”婆婆的声音从帐子里钻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老人后半夜又咳得厉害,李秋月听见她用破布捂嘴的声音,像春蚕在啃食干枯的桑叶。
“就好。”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尾的细纹都泛着红。去年给婆婆抓的药渣还晾在窗台上,黑乎乎的一堆,像座小小的坟茔。村医说这病要靠养,可大山昨夜那句话像根毒刺扎在她心里——“那个老不死的早该入土了”。
水开的声响漫出来时,院墙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李秋月握着舀水瓢的手猛地一紧,瓢沿的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滚水里,瞬间就散了。她看见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那人影在门口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推门。
脚步声往西边去了。李秋月松了口气,后背却沁出层冷汗。刘佳琪家就在西边坳里,这时候过去,是想讨碗早饭,还是想把昨夜没说完的情话续上?她不敢深想,只把滚烫的开水倒进药罐,看着褐色的药汁咕嘟冒泡,像在熬煮她这几年的光阴。
“秋月,柱子他爹……回来了?”婆婆又在问,声音里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没呢,许是去山上看牲口了。”李秋月用布巾擦着药罐的外壁,谎话像沾了水的棉絮,堵得她胸口发闷。家里哪还有牲口?那头老黄牛上个月就被大山牵去抵了赌债,她追着牛尾巴跑了二里地,最后摔在乱石滩上,眼睁睁看着牛被牵进邻村的屠宰场。
药香漫出来时,小柱子揉着眼睛站在灶房门口。孩子的头发睡得像团乱草,怀里抱着只缺了耳朵的布老虎,那是她用碎布头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孩子宝贝得不行。“娘,我梦见爹给我买糖了。”
李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蹲下来把孩子额前的碎发捋顺:“等收了秋,娘给你买。”这话她说过无数次,可秋收到了又过,孩子手里的糖纸永远是空的。
“爹说城里的糖是甜的,比山里的野枣甜。”小柱子用脏乎乎的手指在她脸上划着,“娘,城里是不是有好多糖?”
“嗯,有好多。”李秋月把孩子抱起来,闻到他头发里的汗味混着灶灰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大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候他刚从部队回来,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给她带过一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山里的星星。
药熬好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秋月把药汁滤进粗瓷碗,吹凉了端进里屋。婆婆的眼睛半睁着,睫毛上挂着泪珠,看见她进来,忽然抓住她的手:“我听见了,他往西边去了……”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把碗递到老人嘴边。药汁很苦,老人喝得直皱眉,却硬是没吐出来。“佳琪她男人……真要回来了?”
“村头的二婶子说的,错不了。”李秋月用布巾擦着婆婆的嘴角,“说是挣了大钱,要盖砖瓦房。”
“砖瓦房……”婆婆的眼神飘向窗外,那里只有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大山要是能学好……”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李秋月拍着老人的背,听见骨头摩擦的声响,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想起三年前,婆婆还能背着半篓子山货去赶集,现在却连下床都费劲,这病一半是累出来的,一半是被大山气出来的。
送完药回到灶房,李秋月看见灶台上放着个油纸包。她愣了愣,打开一看,是三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包馒头的油纸上印着“王家馍铺”的字样,是镇上才有的铺子。她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见小柱子正举着个馒头往嘴里塞,嘴角沾着白花花的面渣。
“谁给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刚才……刘婶子送来的。”小柱子含混不清地说,“她说……给爹留着。”
李秋月手里的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馒头滚出来,沾了层灶灰。刘佳琪?她怎么会来?还送了馒头?
“她还说啥了?”
“她说爹在她家……让娘别生气。”小柱子舔着手指上的面渣,“刘婶子的头发好香,比娘的皂角好闻。”
李秋月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灶台才没摔倒。刘佳琪这是啥意思?炫耀?挑衅?还是觉得把别人的男人拐走,送几个馒头就能弥补?她想起刘佳琪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把馒头扔了。”她的声音很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柱子愣住了,拿着馒头的手停在半空:“娘……”
“扔到猪圈里去!”李秋月提高了声音,后腰的伤又开始疼,这次疼得钻心。她看见小柱子眼里的恐惧,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却硬是没改口。这馒头是用她家的血汗钱买的,是大山拿卖粮的钱、拿她陪嫁的银镯子换的,她咽不下这口气。
小柱子怯生生地捡起馒头,一步三回头地往猪圈走。李秋月看着孩子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灶台上的水渍里,晕开一小片浑浊。
收拾好灶台,李秋月背着背篓去后山采蘑菇。正是雨季,山里的蘑菇长得快,能换些零钱给婆婆抓药。山路很滑,她走得很慢,后腰的伤让她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的潮气顺着裤管往上爬,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咬。
走到半山腰的核桃树下,李秋月看见地上有串脚印,是大山常穿的那双胶鞋留下的,鞋印旁边还有个小巧的布鞋印,鞋面上绣着朵桃花——她认得,是刘佳琪的鞋。两人昨夜竟是在这里待过?
她蹲下身,看见泥地里还扔着个酒瓶子,是镇上卖的劣质白酒,大山最爱喝的那种。酒瓶旁边有根红头绳,是她去年给小柱子买的,后来找不到了,原来被大山拿去送给了刘佳琪。
李秋月只觉得一阵恶心,扶着核桃树干呕起来。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她想起昨夜大山揪着她头发往灶台上撞的力道,想起他骂她“贱”时眼里的狠戾,再看看这泥地里的狼藉,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采蘑菇时,她的手一直在抖。指尖被毒蘑菇的汁液染得发绿,她却浑然不觉。露水打湿了她的蓝布褂子,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的曲线。有路过的山民跟她打招呼,她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浇灭的炭火。
快到晌午时,李秋月背着半篓子蘑菇往回走。路过刘佳琪家的菜地时,她看见篱笆上晾着件男人的衬衫,灰扑扑的的确良料子,领口扯开两颗扣子——是大山的。衬衫旁边还晾着件花衬衫,风一吹,两件衣服贴在一起,像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菜地里,刘佳琪正蹲在豆角架下摘豆角,穿着条紧身的蓝布裤子,屁股撅得老高。大山坐在田埂上抽烟,时不时伸手摸一把刘佳琪的腰,引得女人咯咯直笑,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寂静的山谷里荡开,刺得李秋月耳膜生疼。
她下意识地想躲,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她看见刘佳琪起身时,故意往大山怀里倒,大山伸手接住她,手在她胸前捏了一把。刘佳琪娇嗔着推开他,眼角的余光却朝李秋月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李秋月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她扔下背篓,像疯了一样冲进菜地。“大山!你给我滚回来!”
大山和刘佳琪都愣住了。大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换上一副恼怒的表情:“你疯了?来这儿闹啥!”
“我闹?”李秋月指着晾在篱笆上的衬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你的衣服!你昨夜又睡在这儿了?你把这个家当啥了?把我当啥了?”
刘佳琪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慢悠悠地说:“秋月妹子,你消消气。大山哥是怕你生气,才没敢回去的。”她往大山身边靠了靠,故意露出脖子上的红印子,“再说了,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别这么小心眼。”
“小心眼?”李秋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佳琪的鼻子,“你勾引别人的男人,还有脸说我小心眼?刘佳琪,你男人下个月就回来了,你就不怕他知道你做的这些丑事?”
刘佳琪的脸瞬间白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又镇定下来:“我男人回来咋了?我跟大山哥是真心相爱的。不像你,守着个空壳子婚姻,连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你放屁!”李秋月冲上去想撕刘佳琪的嘴,却被大山一把抓住。男人的力气很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你闹够了没有?”大山吼道,眼里的红血丝又爬了上来,“佳琪是好心,你别不识抬举!”
“好心?”李秋月看着大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把你勾走,让你不管娘,不管柱子,不管这个家,这叫好心?大山,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啥?像个被狐狸精勾走魂的傻子!”
“你敢骂佳琪?”大山扬手就给了李秋月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菜地里响起,惊飞了豆角架上的麻雀。李秋月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火辣辣地疼,尝到了血腥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山,这个她从十六岁就跟着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竟然打她。
“大山哥,你别打妹子啊。”刘佳琪假惺惺地拉住大山,眼里却闪着幸灾乐祸的光,“妹子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我看她是欠揍!”大山甩开刘佳琪的手,指着李秋月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赶紧滚回家去!再敢来这儿撒野,我打断你的腿!”
李秋月站在原地,浑身冰凉。露水浸透了她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壳。她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看着大山眼里的厌恶,看着刘佳琪嘴角的得意,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慢慢转过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背篓。蘑菇撒了一地,被她踩得稀烂,像她此刻的心。她一步一步往家走,后腰的伤疼得她直不起腰,嘴角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苦得像婆婆喝的药。
路过那棵核桃树时,她又看见了那串脚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把脚印晒得发白,像一道道疤。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就是在这棵树下,用野蔷薇编了个花环给她戴上,说:“秋月,你是这山里最美的花。”
那时候的野蔷薇很香,阳光很暖,男人的眼神很亮。
可现在,花谢了,阳光冷了,眼神也变了。
李秋月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菜地里传来刘佳琪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她摸了摸嘴角的伤,那里已经肿了起来,疼得她龇牙咧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只记得进门时,小柱子扑过来抱住她的腿,问她蘑菇呢。
她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抱住孩子,把脸埋在他毛茸茸的头顶。灶膛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堂屋里冷飕飕的,像个冰窖。婆婆在里屋咳嗽,一声声,像在敲打着她的骨头。
李秋月抱着孩子,坐在冰冷的灶台前,看着灶膛里的灰烬发呆。露水从她的发梢滴下来,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知道,这露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衣服,还浸透了她的心,从里到外,凉得像块冰。
山风穿过窗棂,带来远处的鸡鸣,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她这悲凉的日子,敲着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