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秋月就醒了。不是被鸡声吵的,是冻醒的。后半夜下了场霜,窗棂上结着层白花花的冰,像谁在玻璃上撒了把盐。她往被窝里缩了缩,摸到炕席下那根粗红绳——是刘佳琪掉的那条,洗干净后颜色淡了许多,却比家里那根磨断的麻绳结实。
炕那头的大山翻了个身,发出齁沉的呼噜声。他昨晚又去了赌场,回来时鼻青脸肿的,裤腿还沾着黄澄澄的尿渍——是被赢家按在地上羞辱时蹭的。秋月伸手摸了摸他的肋骨,那里肿得像揣了个馒头,是前几天被赌场的人用棍打的。她指尖触到他黝黑的皮肤,突然想起十年前,这双手还能稳稳地举起百十斤的柴捆,现在却连端碗水都抖。
灶房传来一声,是老黄狗撞翻了泔水桶。秋月披上衣裳起身,衣裳上的补丁摞着补丁,胳膊肘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枯黄的棉絮,像败絮的芦苇。她走到灶房时,看见狗正叼着块发霉的窝头往门外跑,尾巴摇得欢实,比大山还懂得讨喜。
窗台上的豁口碗结了层薄冰,是昨晚剩下的药汤——给大山敷伤的,里面掺了王婶给的草药,据说能消肿。秋月拿起碗,冰碴子硌得手心发疼,她把碗往灶台上一磕,冰碴掉在地上,像碎了的牙。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秋月抬头,看见刘佳琪站在晨光里,头上裹着块新的蓝头巾,身上穿着件半旧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盖着块粗布,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白馒头——是矿上发的抚恤金买的,昨天村里的二柱子看见她在供销社排队。
嫂子。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冻住的溪流,我给大山哥送点吃的。
秋月没说话,转身往炕屋走。佳琪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冰。走到炕边时,大山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钱......我的钱......,手往空中抓了抓,差点打翻炕边的药碗。
佳琪慌忙把竹篮放在炕桌上,解开粗布,露出四个白胖胖的馒头,蒸腾的热气在结霜的窗上蒙上了层白雾。大山哥,快趁热吃吧。她伸手想去摸大山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打开。
钱呢?大山猛地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肋骨处的伤被扯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老子让你去借的钱呢?
佳琪的脸瞬间白了,像窗上的霜。她攥着蓝头巾的手指关节泛白,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去了张婶家......李家嫂子家......都......都没借着。
没用的东西!大山扬手就想打,却被秋月死死按住了胳膊。他挣扎着骂道,要不是你男人死得早,老子能缺钱?
他是被矿上埋了的!不是死得早!佳琪突然尖叫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的命换来的!
大山被她的样子吓住了,愣在那里,像被雷劈了的木桩。秋月松开手,走到灶房,拿起那根断了的扁担——昨天捆得不太结实,又裂开了道缝。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像眨眼睛的星星。
佳琪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她从竹篮里拿出个馒头,掰了半块塞进大山手里,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啃。馒头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红,像刚哭过的兔子。
秋月看着窗上的霜,被热气融出一道道水痕,像谁在上面哭。她想起王婶说的,佳琪男人下葬那天,矿上只给了口薄皮棺材,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佳琪抱着棺材哭晕了三次,醒来后却还要把抚恤金拿给大山去赌。
矿上的人说,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下个月要招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五十块。
大山啃馒头的动作顿了顿,眼睛亮了亮,像燃起来的火星。真的?他往秋月身边凑了凑,肋骨处的疼似乎忘了,你咋知道的?
昨天去给王婶送草药,听见矿上的管事说的。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要去的话,今天就得报名。
佳琪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大山哥,我们去!她抓住大山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去了矿上,你就能挣钱了,再也不用赌了......
大山甩开她的手,往炕里缩了缩,像只受惊的老鼠。老子不去!那鬼地方能活人?他想起佳琪男人被埋在井下的样子,脊背一阵发凉,要去你去!
我是女人,矿上不要!佳琪的声音发颤,像风中的残烛,大山哥,你去了,我们......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好日子?大山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好日子!他抓起个馒头往地上一摔,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男人还不够,还要来克老子!
馒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不少灰,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佳琪看着地上的馒头,突然扑过去抱住大山的腿,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裤腿。大山哥,求你了......就去试试......
大山抬脚就往佳琪身上踹,嘴里骂着最难听的话。佳琪抱着他的腿不放,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像狼嚎。
秋月走到院里,看见墙角的老黄狗正叼着那块发霉的窝头啃,吃得津津有味。她蹲下身,摸了摸狗的头,狗蹭了蹭她的手心,暖暖的,比大山的体温还高。
去不去,随他吧。秋月对着狗说,像在跟自己说话,路是自己选的,走到黑也是自己的事。
狗了一声,像是听懂了。
屋里的打骂声停了,传来佳琪的尖叫:你不去我去!我去求矿上的人!就算去做饭扫地也行!
你去了谁给老子找钱?大山的声音带着酒气,像头困兽,你敢走试试!
我受够了!佳琪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撕破了的布,我男人死了,你又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秋月抬头,看见佳琪疯了似的往山下跑,蓝头巾掉在地上,像只被遗弃的蝴蝶。大山追了出来,没跑两步就疼得弯下腰,捂着肋骨直哼哼,嘴里骂骂咧咧的,什么难听说什么。
秋月捡起地上的蓝头巾,拍了拍上面的灰。头巾是新的,针脚很密,是佳琪自己缝的,她前几天还看见佳琪在晒谷场纳鞋底,手里拿着这块蓝布比划。
她走了也好。秋月把蓝头巾扔进灶房的柴火堆,省得跟着你遭罪。
大山瞪了她一眼,扶着墙往屋里挪,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她走了谁给老子做饭?谁给老子找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这个丧门星,除了会哭还会啥?
秋月没说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蓝头巾的一角,很快就燃了起来,发出的响声,像在嘲笑什么。
太阳升到头顶时,窗上的霜全化了,水痕顺着窗棂往下淌,像谁在哭。秋月煮了锅玉米糊糊,盛了一碗放在炕桌上,大山没动,背对着她躺在炕里,像块生了锈的铁。
院门口的老黄狗叼着根骨头回来,骨头是王婶给的,上面没什么肉,狗却啃得津津有味。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块钱——是她偷偷攒的,想开春后买些菜籽,现在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咳咳......
大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炕席上,像开了朵小红花。秋月走过去,想扶他起来喝点水,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锣,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秋月没再碰他,只是把水碗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她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矿山,炮声已经停了,大概是在处理塌方的事故。山尖上的雪化了一半,露出青黑色的岩石,像老人没牙的嘴。
矿山......真的招工?大山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秋月回过头,看见他背对着自己,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哭。她走到炕边,王婶说,招五十个人,去晚了就没名额了。
大山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我去。
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她以为他会一直浑下去,像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想到他会答应。
去了就好好干。秋月拿起炕桌上的玉米糊糊,递给他,别再赌了。
大山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糊糊洒了不少在炕上。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像饿了很久的狼。
下午的时候,大山揣着那二十块钱去了矿上报名。秋月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腰,一步一踉跄,像棵被风吹歪的树。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离开家,去镇上赶集,回来时给她买了支红绒花,插在她的发髻上,笑得像个孩子。
老黄狗蹭了蹭她的裤腿,她摸了摸狗的头,轻声说:他要是能改,就好了。
狗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傍晚时,王婶来了,手里拿着块花布,是给秋月的。佳琪走了,王婶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说是去县城了,给人当保姆,让我把这个给你。
花布是粉底色的,印着黄灿灿的迎春花,是秋月前几天补的那块,佳琪不知什么时候拿去洗干净了,还缝上了新的花边。秋月摸着花布,突然想起佳琪临走时,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没说别的?秋月的声音有点发颤。
没说啥,就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王婶擦了擦眼泪,这丫头,命苦啊......
送走王婶后,秋月把花布叠好,放进炕头的木箱里,压在最底下,上面盖着大山那件破棉袄。她知道,佳琪不会回来了,就像这山沟里的流水,一旦流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天黑时,大山还没回来。秋月把炕烧得暖暖的,灶房里温着玉米糊糊,老黄狗趴在门槛上,竖着耳朵听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半夜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大山。他喝醉了,被两个矿上的工人架回来的,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
这怂货,报了名就去喝酒,差点耽误了明天上工。工人把大山放在炕上,拍了拍秋月的肩膀,妹子,好好看住他,矿上的活儿虽苦,好歹能挣钱。
秋月谢过工人,关上门,看见大山趴在炕上,嘴里还嘟囔着钱......我的钱......,嘴角挂着笑,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拿起毛巾,想给他擦脸,却在他的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半截红绳,系着个小小的银锁,是佳琪女儿的长命锁,她前几天还看见孩子戴着。
秋月把银锁放在炕桌上,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棂照进来,银锁泛着冷光,像滴凝固的泪。她知道,大山又去赌了,用佳琪女儿的长命锁换了酒喝。
灶房的玉米糊糊凉透了,像块冰。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堆黑灰。她想起娘说的,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得自己添柴才能烧得旺,要是总等着别人添,迟早会灭。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地上,像谁在哭。秋月把那件叠好的花布拿出来,放在枕头上,花布上的迎春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像希望,又像绝望。
天亮时,大山醒了,头疼得厉害,像被砸了一闷棍。他看见炕桌上的银锁,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惨白,像窗上的霜。
锁......锁呢?他抓住秋月的手,手抖得厉害,我把锁弄哪去了?
秋月没说话,指了指炕角的垃圾堆。银锁躺在那里,沾着不少灰,像块没用的废铁。
大山慌忙爬过去,捡起银锁,用袖子擦了又擦,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银锁上,像融化的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翻本......
秋月没理他,起身往灶房走。老黄狗跟在她身后,尾巴耷拉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灶房的窗上又结了层霜,霜花像幅画,画着远山,画着溪流,画着一个女人,在地里劳作,头发白了,背驼了,却还在不停地刨,像要刨出什么希望。
秋月拿起那把断齿的木梳,慢慢梳着头发,梳齿划过头皮,有点疼,却让人清醒。她知道,明天大山就要去矿上了,这日子或许会好起来,或许不会,但她能做的,只有等,像这深山里的石头,沉默,坚硬,等着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