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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摞在灶台边时,灶膛里的火光正沿着柴禾的纹理一点点往里啃。松木在高温里迸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是谁藏在暗处捏着米粒大小的鞭炮,一下下往她后颈窝里炸。

大山的军绿色胶鞋在堂屋泥地上拖出两道深痕,他大概是想往炕那边去,脚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李秋月没回头,只听见他骂了句什么,声音裹在松木燃烧的焦糊气里,散成一团模糊的灰。

“明儿……明儿跟我去趟镇上。”他的声音突然凑过来,带着股冲鼻子的酒气。李秋月正用抹布擦灶台的手顿了顿,抹布上的水渍在青砖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圆。

“不去。”她把抹布往水缸沿上一搭,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滴,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灶膛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弱下去了,只剩下暗红的炭块在灰烬底下喘着气,映得她半边脸忽明忽暗。

大山突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生锈的铁皮桶里挤出来的,刮得人耳朵疼。“不去?你当你是谁?”他伸手就往她腰上抓,手指勾着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下摆,“刘佳琪她男人在镇上供销社当主任,我托她进了批好东西,你不去谁给我搭把手?”

李秋月猛地往旁边一躲,后腰撞在水缸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月光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刚好落在大山那张被酒气泡得浮肿的脸上,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罩着瞳仁,看得她心里发紧。

“她男人不是在县城住院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寒风抽打着的玉米叶。去年秋收时见过刘佳琪男人一次,高高瘦瘦的,脊梁骨挺得笔直,说是在县城化肥厂上班,怎么就跑到供销社当主任了?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又捏成拳头往灶台上砸。铁锅被震得哐当响,锅底没倒干净的面汤溅出来,烫在李秋月的脚背上。她没敢作声,只是悄悄把脚往灶膛边挪了挪,那里的青砖被火烤得发烫,刚好能焐热脚背上传来的灼痛。

“你管那么多干啥?”大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让你去你就去!明儿天不亮就走,赶早班车!”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掀动了挂在门框上的破麻袋片,那是去年冬天用来挡风的,现在被虫蛀了好几个洞,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像谁在哭。

李秋月蹲下身去添柴,手指触到灶膛边的灰烬时,突然想起前儿个去后山拾柴,在刘佳琪家屋后看到的那丛野蔷薇。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沾着些黑乎乎的东西,她当时没细看,现在却没来由地觉得那是被人踩烂的。

后半夜的露水透过窗纸往屋里渗,李秋月躺在炕梢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山的呼噜声像头老母猪似的在炕那头起伏,她盯着房梁上悬着的那捆玉米棒子,每一颗玉米粒都在月光里泛着惨白的光。去年秋天剥玉米的时候,大山还搂着她的腰说,等卖了粮食就给她扯块红布做件新棉袄,现在那捆玉米都快干透了,红棉袄的影子也没见着。

鸡叫头遍的时候,李秋月悄悄爬起来。灶膛里的炭还剩点余温,她摸黑添了把干柴,用吹火筒对着灶门鼓了几下,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的拉得老长。她往锅里添了瓢水,等水烧开的功夫,就着灶火的光开始梳头发。

木梳齿卡在打结的头发里,她顺着发丝一点点往下捋,突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借着跳动的火光一看,是根银簪子,去年她生日时大山送的,说是在镇上集市买的。后来被他拿去换了钱,怎么又回来了?她把簪子往头发里插,冰凉的金属贴着头皮滑进去,像条小蛇钻进了脖子。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山终于被锅碗瓢盆的响动弄醒了。他揉着眼睛从炕上坐起来,看见李秋月正往背篓里装东西,蓝布褂子的领口开着,露出半截白净的脖颈。他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装那干啥?”他粗声粗气地问,眼睛却没离开她的后颈窝。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长熟的黑豆,他以前总爱用舌头去舔。

“给你带的干粮。”李秋月把两个玉米面饼子用布包好,塞进背篓最底下,“还有你上次说腿疼,我给你采的草药,泡在酒里能好点。”

大山没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弯腰系背篓带子的样子。她的腰很细,蓝布褂子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像后山那条绕着山根转的小溪。他突然想起刘佳琪的腰,虽然也软,却总带着股子脂粉气,不像李秋月,身上总有股柴火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味道,闻着踏实。

“走了。”李秋月背起背篓往门口走,背篓带子在她肩上勒出两道红痕。大山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胶鞋踩在露水打湿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山路两旁的野草上还挂着霜,白花花的像撒了层盐。李秋月走在前面,脚步很轻,蓝布裤的裤脚扫过草叶,带起一串串细小的水珠。大山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路怎么也走不完,就像他欠的那些赌债,一截截往长里生。

“你说……刘佳琪她男人真能给你批条子?”李秋月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被风一吹就散了。大山愣了愣,才想起昨天说的谎,他哪是去供销社,是刘佳琪捎信说昨晚赢了钱,让他去分点。

“那当然,”他赶紧接话,声音比平时高了些,“人家是主任,一句话的事。”他踢飞脚边的一块石头,石头滚下山崖,半天没听见响。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李秋月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那片松树林说:“你看,那里有只野鸡。”大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晃动的树影。等他再回头,李秋月已经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朵紫色的野花,正往头发里插。

晨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山突然想起刚娶她那年,她也是这样,爱往头发里插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把个脑袋插得像只花喜鹊。那时候他还不赌,每天跟着爹下地,晚上就搂着她在炕上说悄悄话,说等攒够了钱就盖三间大瓦房。

“走了。”李秋月站起来,头发上的紫花颤了颤。大山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她转身时,鬓角那缕头发滑下来,刚好遮住去年被他用烟锅烫伤的疤痕。

到镇上的时候,集市已经热闹起来。卖猪肉的案子前围了好些人,油腻腻的木案上摆着半扇猪,苍蝇嗡嗡地在肥肉上打转。李秋月把背篓往墙角一放,说要去买点针线,让大山在原地等着。

大山看着她挤进人群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摸了摸口袋里刘佳琪给的地址,是镇上的一家小旅馆。昨晚输了钱的那几个光棍说,今天要在那里分赃,顺便让刘佳琪再陪他们玩玩。

“大山哥!”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刘佳琪穿着件红的确良褂子,正站在杂货铺门口朝他招手,脸上的胭脂红得像刚抹了血。

大山的心跳突然快起来,他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李秋月的影子,就赶紧朝刘佳琪走过去。“你咋来了?不是说在旅馆等着吗?”他压低声音问,眼睛还瞟着刚才李秋月走的方向。

“怕你找不着地方呗。”刘佳琪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胸脯故意往他胳膊上蹭,“你家那黄脸婆呢?没跟来?”

“来了,在那边看东西。”大山想把胳膊抽回来,却被她挽得更紧了。他看见刘佳琪的指甲涂得通红,正掐着他胳膊上的肉,像只发情的野猫。

“那正好,”刘佳琪往他耳边凑了凑,热气吹得他耳根痒痒,“昨儿赢的钱我藏旅馆枕头底下了,你先去拿,我去引开她。”她说着就扭着腰往墙角那边走,红褂子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像团烧起来的火苗。

大山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刘佳琪的背影,又看看墙角空荡荡的背篓,突然觉得头晕。集市上的叫卖声、猪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像口烧红的铁锅扣在他头上,烫得他浑身发疼。

他刚要往旅馆那边走,就看见李秋月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纸包。她的目光扫过杂货铺门口,刚好和他对上。大山的腿像被钉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

“针线买着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柴火。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被刘佳琪刚才挽过的胳膊,那里还留着道浅浅的红痕。

“她……她是来问我要不要捎点东西。”大山胡乱编着瞎话,手不自觉地往胳膊上蹭。李秋月突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

“我刚才去供销社问了,”她把纸包往背篓里一塞,动作很慢,“人家说,刘佳琪男人早就不在这儿上班了,去年就因为挪用公款被抓了。”

大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集市上的喧闹声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周围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撞着耳膜。

“那……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脚却踢到了背篓,里面的草药包掉出来,褐色的药渣撒了一地,混着泥水里的菜叶和鸡毛,看着格外刺眼。

李秋月蹲下去捡药包,手指触到冰凉的泥水时,突然想起今早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紫花。什么时候掉的?是在半山腰看野鸡的时候,还是刚才挤过人群的时候?她抬头想问问大山,却看见他转身就往旅馆那边跑,军绿色的背影在人群里一窜一窜的,像条被打急了的狗。

周围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李秋月慢慢站起来,把药包塞进背篓,然后背起背篓,一步一步往镇口走。阳光已经升得很高了,晒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她摸了摸头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被露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头皮上。

走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她看见刘佳琪正站在一辆拖拉机旁边和司机说笑,红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张开翅膀的红蜻蜓。刘佳琪也看见了她,突然笑得更欢了,还故意朝她挥了挥手。

李秋月没理她,径直往山路那边走。背篓里的玉米面饼子硌着她的后背,硌得生疼。她想起出门前大山说的话,说要给她扯块红布做棉袄,现在看来,那红布大概是给刘佳琪做了褂子。

山路比来时难走多了,太阳把路面晒得滚烫,脚踩上去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李秋月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背篓袋子就往肉里陷进一分。她开始后悔没听娘的话,当年娘说大山这人眼神不定,不是能过日子的人,可她就看上他笑起来露出的那两颗小虎牙,觉得那样的人心里肯定热乎。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大山,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道血痕,军绿色的褂子被扯破了个口子。“秋月,你听我解释……”他气喘吁吁地说,手伸过来想拉她。

李秋月往旁边一躲,背篓撞在旁边的树干上,里面的粗瓷碗哐当响了一声。“我采的草药,你用不上了。”她说着把背篓卸下来,往他脚边一推,“饼子你留着吃吧,我不饿。”

大山看着她转身往山上走,突然觉得那背影很陌生。她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深,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和草叶,像截被人遗弃在地里的玉米秆。他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钻进树林,最后变成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里。

李秋月走到那片松树林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擦黑了。她在一棵最大的松树下坐下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突然觉得很累。松针从头顶落下来,扎在她的头发里、脖子里,她却懒得去拂。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听得她心里发毛。她想起小时候,爹总说山里的狼专吃走夜路的女人,那时候她还不信,现在却觉得狼说不定就在哪片林子后面盯着她,绿幽幽的眼睛像两盏鬼火。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个没吃完的玉米面饼子。是早上特意给大山做的,加了点糖精,他以前最爱吃这个。她把饼子往嘴里塞,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饼渣卡在喉咙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李秋月终于站起来往家走。山路两旁的树影张牙舞爪的,像无数只伸向她的手。她走得很快,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跟在后面。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屋里亮着灯。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个晃动的人影。是大山回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推开院门的时候,她看见灶膛里的火又烧起来了,大山正蹲在灶台边添柴,军绿色的褂子搭在旁边的板凳上,破口处还沾着些暗红的污渍。他听见动静回头看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早上更密了,像张网把整个瞳仁都罩住了。

“我给你留了饭。”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李秋月没说话,径直往炕那边走,却看见炕头上放着块红布,红得像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

“我……我去供销社扯的。”大山跟过来,手在布上摸来摸去,“给你做棉袄。”李秋月看着那块红布,突然想起刘佳琪身上的红褂子,颜色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脱了鞋往炕里躺,背对着他。灶膛里的火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大山在灶台边忙活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她。

半夜的时候,李秋月被冻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些余温。她坐起来往灶房看,大山正蹲在灶门口,手里捏着个酒瓶子,一口一口往嘴里灌。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拉长的惊叹号。

“那红布……是刘佳琪的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飘,轻得像片羽毛。大山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酒瓶子从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剩下的酒洒在泥地上,发出浓烈的酸臭味。

“她男人……确实在住院。”大山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哭腔,“肝癌,晚期。”他用袖子抹了把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野兽。

李秋月没说话,重新躺下,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里的荞麦壳硌着她的脸,带着股子陈年老灰的味道。她想起刘佳琪站在拖拉机旁的样子,红褂子鼓得像面旗子,原来那是喜丧的颜色。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灶膛里的余烬在黑暗中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彻底归于沉寂,就像这屋里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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