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碗摞进碗柜时,灶台上的煤油灯忽然晃了晃。山风卷着雨星子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洇出几个深色圆点。她抬手将鬓角濡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触到发烫的耳垂——方才大山摔门而去时,那句骚娘们还像根淬了毒的刺,扎在喉咙口。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得她半边脸泛着橘红。锅台上还留着半碗没喝完的玉米糊糊,瓷碗边缘凝着圈乳白的渍,像极了刘佳琪那件总也洗不干净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李秋月盯着那圈渍痕,忽然抓起灶边的铁钳,狠狠往灶膛里捅去。
火星子猛地炸开,溅在青砖上烫出细小的黑印。她想起三年前大山用独轮车接她过门那天,也是这样的梅雨季。他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结实的肌肉。秋月,他把她的碎花包袱往车斗里塞时,手掌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到了家,我天天给你煮鸡蛋吃。
那时候灶台上的油罐总还是满的。大山在镇上的砖窑厂搬砖,每天回来都带着一身汗味和几枚沾着煤灰的硬币。他会把硬币一个个排在桌上,让她数着乐。有次她数到第三十七个,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甜腻的橘子味在舌尖散开时,她看见他黧黑的脸上,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子。
变故是从去年开春开始的。砖窑厂的老板卷着工钱跑了,大山在家闷了三天,第四天就跟着邻村的二柱子去了镇上的赌场。第一次回来时,他把一沓崭新的票子拍在桌上,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针线盒摔了。傻娘们,他捏着她的下巴笑,指腹上还留着烟卷烫出的疤,以后咱也能吃上白面馒头了。
白面馒头没吃上几回,家里的木箱却空了。先是她的嫁妆——那对红漆木箱,被他扛去当铺换了赌资。接着是过冬的棉被,然后是猪圈里刚养肥的半大猪。上个月,他甚至把她母亲留的银镯子也摘走了。那镯子她从小戴到大,摘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她腕骨上掐出了青紫的印。
就最后一次,他当时喘着粗气,眼睛里布满血丝,赢回来了,咱啥都买新的。
可他再也没赢回来过。
灶台上的煤油灯又晃了晃,灯芯爆出个小灯花。李秋月伸手去拨灯芯,指尖被烫得一缩。窗外的雨声忽然密起来,打在油纸窗上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踮着脚走路。她屏住呼吸,抓起门后的扁担,悄悄挪到窗边。
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佝偻着背,像是在往屋里窥探。李秋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扁担在手里微微发颤。她想起前几天去镇上赶集,听见卖菜的王婶说,刘佳琪的男人在外地打工时摔断了腿,现在躺在家里动弹不得。
那骚货就守不住了,王婶往菜篮子里装着豆角,声音压得极低,天天往大山家跑,谁不知道她打的啥主意。
当时她攥着手里的布票,指节都泛了白。她想冲上去撕烂王婶那张碎嘴,可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赶集的人来来往往,谁都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像被雨水泡过的纸人。
窗外的人影忽然动了动,传来阵压抑的笑。是刘佳琪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沾了蜜糖的舌头:大山哥,你家那口子,怕是还在哭呢?
李秋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扁担的木纹里。她记得刘佳琪第一次来家里借酱油时的样子,穿着件花衬衫,领口故意敞着两颗扣子。大山当时坐在炕沿上抽烟,目光总往她敞开的领口瞟。刘佳琪把酱油瓶递回来时,手指不小心碰了大山的手背,两人都笑了,那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她耳朵里。
哭啥,大山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带着股酒气,等老子赢了钱,把她休了,娶你过门。
休了我?李秋月猛地推开窗户,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她举着扁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大山,你再说一遍?
窗外的两人吓了一跳。大山踉跄着后退半步,酒意醒了大半。刘佳琪往他身后缩了缩,花衬衫的袖子被雨水打湿,贴在胳膊上,显出细瘦的轮廓。秋月妹子,你别误会,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就是路过......
路过?李秋月笑了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路过能路过到我家窗根底下?如果能让他说要休了我?
大山被她笑恼了,往前冲了两步,扬手就想打。李秋月没躲,反而把脸往前凑了凑:打啊!你今天不打死我,就不是娘养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在鼻尖汇成细流。李秋月看见他眼睛里的犹豫,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圈微弱的涟漪。可那涟漪很快就被戾气吞没了。疯娘们!他收回手,狠狠往地上啐了口,老子懒得理你!
说完,他拽着刘佳琪的胳膊就往村西头走。刘佳琪被拽得踉跄几步,回头看了李秋月一眼,那眼神里有得意,有挑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李秋月举着扁担,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像两团被墨汁晕开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把窗台上的玉米饼子泡得发胀。李秋月关了窗户,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扁担从手里滑落,一声撞在水缸上,惊得缸里的金鱼猛地蹿了一下。
这缸金鱼还是去年她生日时,大山从镇上的鱼摊买的。他当时浑身湿透,怀里却紧紧抱着个玻璃缸,里面两条红金鱼尾巴一甩一甩的。看你天天闷得慌,他把鱼缸放在窗台上,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以后没事就逗鱼玩。
现在那两条鱼还在缸里游着,只是尾巴上的红越来越淡,像褪了色的旧红布。李秋月盯着鱼缸,忽然想起刘佳琪总爱在井台边淘米。每次大山去挑水,她的米筐就像长了脚似的,总往井边挪。有次李秋月去送午饭,正撞见刘佳琪的手搭在大山的扁担上,两人头凑得极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当时没作声,转身就回了家。大山回来时,她把一碗面条摔在桌上,面条汤溅了他一脸。他愣了愣,随即就笑了:哟,吃醋了?他伸手想抱她,被她猛地推开。别碰我,她咬着牙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你嫌不嫌脏?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在家享清福,还敢说老子脏?
那是他第一次打她。半边脸麻得像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可心里的疼比脸上更甚。她看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家,像口破了底的锅,再也盛不住任何东西了。
灶膛里的火星渐渐熄了,屋里越来越暗。李秋月摸索着站起来,走到炕边坐下。炕席上还留着大山躺过的印,凹下去一块,像个填不满的坑。她伸手摸了摸那块凹痕,指尖触到冰凉的席子,忽然想起昨晚他回来时,身上带着股陌生的香气。
那香气甜得发腻,像刘佳琪头上总抹的桂花头油。他倒在炕上就打起了呼噜,睡梦中还咂着嘴,含糊地喊着。李秋月睁着眼睛到天亮,看着窗纸从墨黑变成鱼肚白,再到泛起青灰。鸡叫第三遍时,她悄悄爬起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锅里的水烧开时,她听见隔壁传来刘佳琪的笑声。那笑声穿过薄薄的土墙,像根软刺,轻轻搔刮着她的耳膜。她知道大山又宿在那边了。这些日子,他回这个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回来也只是为了拿钱,或者——像今早这样,为了撒气。
雨还在下,敲得屋顶的瓦片噼啪作响。李秋月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偷偷攒下的几块钱和半斤粮票。这是她准备着,万一有天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回娘家的盘缠。娘家在山外的柳溪村,离这儿有三十多里山路。她已经快两年没回去了。
上次母亲托人捎信来,说她爹的哮喘又犯了,想让她回去看看。她当时攥着信纸,眼泪把字迹都泡花了。可大山把信抢过去撕了,回什么回?家里的活儿谁干?他把她攒的几块钱揣进兜里,你爹有你哥伺候,轮不到你操心。
她没敢再提回娘家的事。她知道,只要一提,等待她的准是一顿打骂。这些日子,大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输了钱回来就摔东西,有时候甚至会对着猪圈里的猪骂上半天。她越来越怕他,怕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怕他捏紧拳头时指节发出的响声。
窗外的雨小了些,天边透出点微弱的光。李秋月把油纸包重新塞回炕席底下,拍了拍席子,像是怕人看出痕迹。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块玉米饼子。饼子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咬一口,满嘴都是土腥味。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雨后带着她去后山采蘑菇。湿润的泥土里藏着胖乎乎的香菇,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脚上,凉丝丝的。母亲会把采来的蘑菇和着鸡蛋炒,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那时候,天总是蓝的,水总是清的,日子像碗温吞的玉米糊糊,平淡,却也安稳。
可现在,安稳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再也抓不住了。
门一声被推开,大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身上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呛得人发晕。水......他哑着嗓子喊,眼睛半睁半闭。
李秋月没动。她看着他踉跄着往水缸走,手刚碰到水缸沿,就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还是没动。灶膛里的火星彻底熄了,屋里暗得只能看清他蜷缩的轮廓。她想起刚才在窗外,他说要休了她,娶刘佳琪过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地上的大山忽然哼唧起来,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佳琪......再......再来一把......
李秋月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昏暗中,她看见他嘴角还挂着笑,像是做着什么美梦。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指尖快要触到时,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站起身,走到门后,拿起那根扁担。扁担的木纹里还残留着她的指印,深深的,像是刻进去的。她举起扁担,手却抖得厉害。
灶台上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看着地上熟睡的男人,这个曾经让她心动过、依赖过,如今却只剩怨恨的男人。三年的时光,像场醒不来的噩梦,把她从那个会对着山花笑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个满心疮痍的妇人。
雨彻底停了,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李秋月放下扁担,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甜,山坳里升起薄薄的雾,像层白纱,蒙住了远处的峰峦。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转身时,她看见地上的大山翻了个身,露出了脖颈上那块月牙形的疤——那是他们刚认识时,他为了给她摘悬崖上的野枣,被石头划破的。
李秋月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却不敢发出声音。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屋里彻底陷入了黑暗。她知道,天亮后,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山还会是那座山,日子,也还得接着往下过。
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