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橡木门紧闭,将湿热的空气与指挥部门外的喧嚣隔绝。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亚历山大作为东道主,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铺着绿色绒布的桌面上,目光锐利地投向罗卓英,语气强势:
“罗将军,基于大英帝国对缅甸无可争议的主权,以及盟军协同作战的基本原则,我正式要求,贵方远征军部队,必须立即、无条件地向我方移交仰光港及仰光城的全部军事控制权与行政管理权。”
他稍微停顿,加重了语气:
“贵军的任务是协助防御,而非接管。这一点在贵军入缅之初已有共识。”
这番开场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瞬间激起了涟漪。
几位大夏一方参谋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愤慨之色。
罗卓英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亚历山大完全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亚历山大将军,关于仰光的控制权问题,我想首先请教您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他目光直视对方:
“如果我方此刻将仰光防务移交贵军,贵军是否有信心,有能力,确保仰光不再丢失?能否抵挡住小鬼子下一次,可能是师团规模的全力进攻?”
这个问题像一柄精准的刺刀,直接捅向了约翰军最脆弱的部分。
亚历山大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自然。
他脑海中闪过那些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军官们惊恐的描述——小鬼子不要命的猪突冲锋,精准的炮火协同,以及那完全不顾伤亡的疯狂劲头。
他麾下的部队士气低落,装备在溃退中损失严重,确实没有把握守住仰光。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能立刻给出肯定的答复。
看到亚历山大的迟疑,罗卓英心中更有底了。
他继续道:
“我军接管仰光,是在贵军主动放弃该城,防线濒临崩溃之际。
目的是为了稳定战线,保住这条至关重要的国际物资通道。
若非我部及时填补防线空缺,并主动出击予敌重创,此刻小鬼子兵锋恐怕已直指曼德勒城下。”
亚历山大被这番直白的话刺得有些恼羞成怒,他避开守城能力的质问,转而重新强调法理:
“罗将军!仰光是英属缅甸的首府,其管理权归属毋庸置疑!
贵军的行动已超出‘协助防御’的范畴,这是对盟军协作框架的破坏!”
他开始引述一些协议条文,试图在道理上占据上风,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然而罗卓英显然不打算在对方划定的圈子里打转。
他采取了一种近乎“装糊涂”的策略,仿佛没听到那些法理争论,只是紧扣最初的问题:
“将军,您说了很多,但我只关心一点:贵军什么时候可以派出成建制、具备战斗力的部队,接替我军在仰光的防务?”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逼:
“只要贵军的接防部队抵达仰光,我以大夏远征军司令长官的名义保证,立刻办理移交手续,绝无拖延。”
他进一步明确立场,堵死对方的退路:
“根据约定,若仰光由贵军控制,我远征军仅有‘协助防守’之义务,并无主动出击之责任。
但眼下仰光既由我军实际控制,那么我军便是此地防务的主体,拥有完整的指挥权和作战自主权。
这对于稳定当前战局,至关重要。”
……
会议桌的另一侧,史迪威中将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交锋。
他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倾向。
对于亚历山大那种色厉内荏的表现,他内心充满鄙夷。
他的目光更多地在扫视大夏一方代表团的成员,最后停留在了坐在罗卓英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远征军副司令严明翊身上。
这个年轻的将领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如果不是之前仔细阅读过这个严明翊的履历——从南京保卫战的血火中脱颖而出,在武汉会战期间屡建奇功——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某个凭借关系爬上高位的“镀金”军官。
但那份战功赫赫的档案告诉他,此人绝不简单。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之前收到的战报:
严明翊指挥的先头部队,仅仅一万多步兵,在约翰军一溃千里的背景下,不仅稳住了仰光防线,还主动出击,挡住了小鬼子一个完整建制军(三万余众)的进攻。
这在史迪威的军事认知里,几乎是一个奇迹。
他无法想象,在缺乏重武器和空中绝对支援的情况下,是如何以如此劣势的兵力和装备达成这一战果的。
他非常想知道,这个年轻的大夏将领,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似乎是感受到了史迪威审视的目光,严明翊微微侧过头,视线与史迪威相遇。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非常礼貌、也非常疏离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并未有任何进一步交流的意图。
……
会议桌上的争论仍在继续,但显然已经陷入了僵局。
亚历山大无法在“派兵接防”这个核心问题上做出任何承诺,而罗卓英则在这个关键点上寸步不让。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气氛越来越僵。
争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双方都意识到,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亚历山大和罗卓英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至今未明确表态的史迪威。
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位白鹰国中将身上。
亚历山大需要史迪威的支持,哪怕只是形式上的,来维护他摇摇欲坠的权威和约翰国在缅甸的主导地位。
他很清楚,没有白鹰国背后的支持,他在这个战区的话语权将大打折扣。
罗卓英同样重视史迪威的态度。
大夏战场急需白鹰国的物资援助,而史迪威掌握着分配援华物资的巨大影响力。
在涉及盟军关系的重大问题上,中方的立场必须考虑到白鹰国的反应。
史迪威感受到了汇聚过来的目光。
他放下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铅笔,清了清嗓子,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口了:
“先生们,关于仰光控制权的争议,我认为在缺乏对前线实际情况充分了解的前提下,任何仓促的决定都是不明智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决定亲自前往仰光前线进行实地考察。我需要亲眼看看那里的防御工事,评估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以及核实小鬼子的动态和威胁等级。”
史迪威做出了最终裁定:
“在我完成实地调查,并形成客观评估之前,仰光现有的防务安排,维持现状。任何控制权的变更,必须基于战场的实际需要,而非单纯的法理争论。”
这个决定,等于暂时冻结了亚历山大的索求,也未完全满足罗卓英希望获得美方明确支持的期待,但给了各方一个台阶。
亚历山大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阴沉着脸,靠回椅背,掏出了他的烟斗。
罗卓英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表示接受这个安排。
首次盟军三方高级别军事会议,就在这种明确分歧、毫无建设性成果、且不欢而散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会议没有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反而将盟军内部,尤其是英中之间的深刻矛盾和互不信任,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史迪威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曼德勒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缅甸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而他即将开始的仰光之行,注定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