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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的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穿透沈璃身上那层单薄的月白衣裙,狠狠扎进骨头缝里。马车在宫墙巨大的阴影下停稳,那引路的老婆子动作却比昨夜更显急迫,几乎是推搡着沈璃下了车。脚下是湿滑冰冷的青石板,昨夜残留的雨水在砖缝里凝成了薄冰。

“快些!”老婆子压低的催促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躁,甚至没给沈璃站稳的时间,粗糙的手指就钳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拽着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扇开在巨大宫墙根部的、低矮而毫不起眼的小门。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小小的、被经年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牌,隐约可见“永巷”二字,透着一股被遗忘的、死气沉沉的霉味。

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推开一条缝。一股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猛地涌了出来。那是汗馊、劣质皂角、霉烂木头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如同腐烂淤泥般的陈腐气味混合成的怪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瞬间冲散了宫墙外清冷的空气。

沈璃被那股气息呛得胸口一窒,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没等她适应这令人作呕的味道,人已被那老婆子粗暴地拽进了门内。

眼前骤然一暗。

门内是一条狭窄、深长、不见尽头的巷道。两侧是高大得令人绝望的灰黑色砖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同样灰败的砖体。巷顶被两侧高墙挤得只剩下一线灰蒙蒙的天空,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渗下来,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衬得巷道深处更加幽深莫测,如同巨兽的咽喉。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是那种被无数双脚踩踏、又被污水反复浸泡形成的烂泥,一脚下去,冰冷的泥浆立刻灌满了单薄的僧鞋,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巷子两旁挤挤挨挨地排着低矮的砖房,门窗大多破败歪斜,有些甚至只用草帘子勉强遮挡着。一张张麻木、蜡黄的脸孔在那些破门烂窗的阴影里若隐若现,眼神空洞,像失了魂的纸人,冷冷地注视着新来的闯入者。

死寂。除了沈璃脚下踩踏泥泞发出的“噗叽”声和老婆子粗重的喘息,整条永巷竟像坟场般寂静,只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咳嗽和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老婆子拖着沈璃,对两旁那些窥视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往巷道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气味也越发污浊浓烈。最终,在一排明显比前面更加破败、墙根长满墨绿色苔藓的矮房前停下。其中一扇歪斜的木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如同野兽的豁口。

“就这儿!”老婆子猛地一甩手,将沈璃推搡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门内的泥地上。她指着那黑洞洞的门内,声音平板,带着一种卸下包袱般的轻松和毫不掩饰的冷漠,“进去!里头靠窗那个草铺是你的!每日卯初点卯,辰时上工,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自求多福吧!”说完,甚至没再看沈璃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污秽之地沾染,转身便走,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来时的昏暗巷道里。

沈璃扶着冰冷的、沾满污迹的门框站稳,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那浓烈的腐臭味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阵反胃。她抬起头,望向门内。

这所谓的“房”,不过是个低矮、狭长的土坯洞穴。没有窗,只有靠近屋顶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几缕惨淡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满室飞舞的灰尘。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汗臭、霉味和一种劣质油灯燃烧的刺鼻油烟味。光线昏暗,勉强能看到对面墙根下挤着长长一排用草席和破烂棉絮胡乱铺就的“床铺”,上面蜷缩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如同堆叠的破布口袋。

一股更浓烈的尿臊味混合着劣质炭火的烟气扑面而来。

“滚开!堵着门作死啊?”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从屋内阴影里响起,带着浓重的睡意被惊扰后的暴躁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沈璃的心沉到了冰点。柳夫人那看似温和的安排,那“精通药理的清修弟子”的身份,在这扇低矮、肮脏的永巷小门前,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臭气熏天的真实——她依旧是最卑贱的奴,甚至可能比在慈云庵时还不如。那所谓的“入宫侍奉贵人”,更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谎言,一个将她彻底打入这炼狱底层的借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屈辱和寒意,抬步迈过那道沾满污垢的门槛,走进了这间昏暗、污秽、散发着恶臭的排房。脚踩在冰冷潮湿、满是泥污的泥地上,发出令人不适的粘腻声响。

一股浑浊、冰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璃全身的血液。

浣衣局那巨大的青石院落,像一个冰冷的水牢,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之下。风卷着水汽,刀子般刮过人的脸颊和脖颈。院中一字排开数十口巨大的石砌水槽,槽边挤满了穿着灰扑扑粗布棉袄、腰系油布围裙的女人。她们动作机械,如同提线木偶,在蒸腾着白茫茫寒气的冰冷水槽里,奋力搓洗、捶打着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

沈璃被推搡到一口靠角落的水槽边。槽里浑浊的洗衣水冰冷刺骨,颜色发灰,漂浮着厚厚的白色皂沫和不知名的污渍碎屑。水面上氤氲的白气,非但不暖,反而带着一股直钻骨髓的寒气。

“愣着干什么?等着饭喂到你嘴里?”一个粗壮如墩子、穿着深蓝色棉袄、腰系皮带的管事嬷嬷叉腰站在她身后,声音像破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璃脸上。她粗短的手指用力戳向槽边堆积得几乎要倾倒下来的衣物小山——那些是宫中最底层杂役和内侍的粗布衣裳,油腻、汗渍斑斑,散发着浓重的体味和汗酸气,“今儿就这些!洗不完,晚饭就甭想了!水凉?呵,冻死了算你命贱!赶紧的!”

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她僵硬地解开腰间的油布围裙系上,冰凉的布料贴在单薄的衣裙上,激得她又是一哆嗦。她伸出双手,迟疑地探向那浑浊冰冷的洗衣水。

指尖触碰到水面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无数冰针狠狠刺穿的剧痛猛地袭来!她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手指触电般缩回。

“磨蹭什么!”旁边的老宫女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干瘪,像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和刻薄,“水是冰,心也是冰的,熬着熬着就‘热’了。新来的都这样,娇气!进了这永巷,进了这浣衣局,就甭想着自己是个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何况……”她顿了顿,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狠狠揉搓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内侍袍子,浑浊的水花溅起,“……咱们这样的贱命!”

贱命。

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璃的心口。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决绝地探入那冰寒彻骨的水中!

冰冷!难以想象的冰冷!仿佛瞬间冻结了血液,冻僵了骨髓。剧痛顺着手指、手臂,如同毒蛇般急速蔓延至全身。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抓起一件油腻发硬、散发着浓重汗馊味的粗布上衣,浸入冰冷浑浊的水里。布料吸饱了冰水,变得沉重无比。她用力搓洗,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擦,带来的不是清洁,而是皮肤被粗粝摩擦、被寒气割裂的尖锐痛楚。

时间在这冰冷和机械的重复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煎熬。手指从最初的剧痛到麻木,再到一种诡异的灼热肿胀感。她低头看去,原本苍白纤细的手指此刻泡得发白、发皱,指关节处已经裂开了几道细小的血口,在浑浊的冰水里渗出丝丝缕缕的淡红。

旁边的老宫女瞥了一眼,嗤笑一声:“这就见红了?嫩皮子!等着吧,过几天,那冻疮烂得能看见骨头!”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恶意的期待。

沈璃没有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刺骨的寒冷都发泄在这无休止的劳作里。冰冷的污水顺着小臂流进袖管,湿透的粗布棉袄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块沉重的冰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沈璃的双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动作。裂开的伤口在冰冷的皂水和粗糙衣物的摩擦下,疼痛变得迟钝,但渗出的血丝却越来越多,在她浸泡的衣物周围晕开一小片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粉红。

她试图将一件洗好的沉重棉袍拧干。冰冷的湿布沉重得像块石头。她用尽力气,麻木僵硬的手指却根本不听使唤。湿漉漉的袍子从她手中滑脱,“噗通”一声砸回浑浊的水槽里,溅起冰冷的水花,泼了她一头一脸。

“废物!”一声尖锐的怒斥如同鞭子般抽在耳畔。

沈璃甚至没看清来人,只觉头皮一阵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拽倒!她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青石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那个叉腰站在水槽边的管事嬷嬷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此刻正一手死死揪着她的发髻,另一只粗壮的手高高扬起,手里赫然攥着一条湿漉漉、泛着黑亮油光的皮鞭!鞭梢还在滴着浑浊的冰水。

“连件衣服都拧不干!要你这双手作甚?当摆设吗?还是留着勾引主子?”管事嬷嬷那张满是横肉、冻得发紫的脸上充斥着暴戾的怒火,唾沫星子喷了沈璃一脸,“慈云庵出来的?呵!真当自己是什么清贵人了?进了这永巷,就是最下贱的泥!给老娘爬起来!”她一边厉声咒骂,一边用力拖拽沈璃的头发,试图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揪起来。

头皮仿佛要被撕裂的剧痛让沈璃眼前发黑。那句“慈云庵出来的”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最深的隐痛。一股压抑许久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扭过头,沾满污泥和冰水的脸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管事嬷嬷那张扭曲的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放手!我不是泥!我是慈云庵的……”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如同惊雷般在冰冷空旷的浣衣局院落里炸开!

沈璃的话音戛然而止。后半句“清修弟子”被硬生生抽断在喉咙里。

皮鞭带着冰冷的洗衣水珠和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她单薄的、早已被冰水浸透的后背上!那瞬间的剧痛,仿佛皮肉被滚烫的烙铁生生撕裂!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炸开,沿着脊柱疯狂蔓延,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撕裂!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槽边缘。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背的衣物瞬间被抽裂,火辣辣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皮肉下灼烧、蔓延。冰冷的泥水混合着额角磕破渗出的温热液体,沿着脸颊流下。

“贱奴也配提慈云庵?”管事嬷嬷那张扭曲的脸俯视下来,带着一种施虐后的快意和极致的轻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恶毒,“进了永巷的门,就是永巷的鬼!管你以前是尼姑还是娼妓,在这儿,就只配给老娘舔鞋底!再敢顶嘴,老娘活剥了你的皮!滚起来!干活!”

鞭梢再次带着威胁的破空声,在沈璃头顶虚虚划过。

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雾。后背撕裂般的剧痛,额头撞击的眩晕,冰冷泥水浸透全身的刺骨寒意,还有那刻骨铭心的“贱奴”二字,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切割着她残存的尊严和意识。

周围的捶打声、搓洗声似乎停滞了一瞬,无数道麻木、冰冷、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射过来,如同实质的针,刺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更深的冷漠和一种“看吧,这就是下场”的麻木确认。

沈璃的指尖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湿滑的泥地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污泥。屈辱和剧痛如同汹涌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一股暴戾的、想要不顾一切扑上去撕咬的冲动在喉间涌动!

就在这濒临爆发的边缘,她死死攥着的手心里,那串贴身藏着的佛珠,隔着湿透冰冷的衣料,再次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那暖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激得她一个激灵!

师太那双沉淀着无尽悲悯与沉重、却又在最后迸发出金刚怒目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在猩红的血雾中凝视着她。

“佛亦许金刚怒目!”

那八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混乱的识海中炸响!

金刚怒目,非是匹夫之勇,更非玉石俱焚!是雷霆手段,亦是菩萨心肠!是在万丈深渊边缘,于绝境中开辟生路的大智慧与大勇力!

现在扑上去,除了被乱棍打死或投入那口滚沸的油锅,还能得到什么?这管事嬷嬷的鞭子,不过是这吃人宫闱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根爪牙!

沈璃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剧痛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玉石俱焚的怒火,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一点一点地压回了胸腔深处,强行封冻在那冰冷的泥沼之下。

她不再看那管事嬷嬷扭曲的脸,不再理会周围那些冰冷麻木的目光。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双早已冻僵麻木、布满裂口和血痕的手,撑住冰冷湿滑的地面。

一下,两下……

额角的血混着冰冷的泥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后背的鞭伤在每一次牵扯肌肉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身体佝偻着,如同不堪重负的残破弓弩,却终究没有再次倒下。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那管事嬷嬷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口冰冷浑浊的水槽,走向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汗馊味的粗布衣物。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屈辱、愤怒、惊惶,此刻都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死水般的沉寂。沉寂之下,是冰封的岩浆,是冻土深处无声滋长的、名为“活下去”的坚韧根须。

她伸出那双布满血口、肿胀不堪的手,再次探入那冰寒彻骨的浊水中。动作机械、麻木,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稳定。

管事嬷嬷看着沈璃重新站起,沉默地回到水槽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愕然,随即又被更深的轻蔑和一种“算你识相”的得意取代。她重重哼了一声,将湿漉漉的皮鞭在手里掂了掂,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宫女们厉声吼道:“看什么看?都想挨鞭子是不是?都给老娘干活!今日洗不完这些,全都别想吃饭!”

尖锐的呵斥如同鞭子抽在众人心头,短暂的死寂被打破,沉闷的捶打声和搓洗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麻木。

沈璃低着头,冰冷的浊水没过她肿胀开裂的手腕。每一次搓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后背的鞭痕在湿透的粗布棉袄下火辣辣地灼烧,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额角的伤口被冷风一吹,针扎似的疼。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本能的、无休止的重复动作。拧干,挂起。再抓起一件浸入冰冷的水中。浑浊的水面倒映着她模糊的影子——一张沾满污泥和血痕的脸,一双死寂的眼。

天色在无休止的冰冷劳作中,由铅灰转为更深的昏沉。浣衣局巨大的院落里,点起了几盏昏黄的风灯。摇曳的灯火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佝偻着背、在冰冷水槽边机械劳作的宫女身影拉得更加扭曲、细长,投射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如同幢幢鬼影。

终于,一声有气无力的铜锣声在院落尽头响起。

“收——工——!”管事嬷嬷那破锣嗓子拖长了调子喊道,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木偶,水槽边那些僵硬麻木的身影瞬间松垮下来。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宫女们拖着几乎冻僵、泡烂的双腿,蹒跚着离开水槽,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沉默地向永巷深处挪去。

沈璃是最后一个离开水槽的。她试图将最后一件拧干的粗布内侍袍挂上那排高耸的晾衣绳。麻木僵硬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沉重的湿袍子再次从她手中滑脱,砸在冰冷的地上,溅起一片泥点。

“废物!”一声低低的、充满恶意的咒骂从旁边传来。是那个白天刻薄的老宫女。她狠狠剜了沈璃一眼,佝偻着腰,抱着自己冻得发紫的手臂,头也不回地汇入了离开的人流。

沈璃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用那双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再次捡起那件冰冷的湿袍子。每一次弯腰,后背撕裂的伤口都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她咬着牙,额角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终于,将那件湿透的袍子挂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冰冷的水槽边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跟上那支沉默而痛苦的队伍,重新踏入那条幽深、腐臭、不见天日的永巷。

排房里的气味比白天更加浓烈。汗臭、尿臊、霉烂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昏暗的油灯下,草铺上的宫女们大多已经蜷缩起来,用破烂的棉絮紧紧裹住自己,发出压抑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死气沉沉。

沈璃走到靠窗的那个草铺——不过是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上面铺着一块又薄又硬、同样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破布。她几乎是瘫倒下去的,身体接触草铺的瞬间,后背的鞭伤被狠狠挤压,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冰冷的泥水早已浸透全身,湿冷的粗布棉袄紧贴着皮肤,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冻僵的手脚此刻在相对“暖和”的排房里,开始感受到一种万蚁噬心般的麻痒和刺痛,那是血液开始回流,但冻伤的皮肤和裂开的伤口被刺激后的剧烈反应。尤其是后背那道鞭伤,在湿冷的衣物包裹下,灼痛感越发清晰、尖锐。

排房里唯一的灯火,是挂在中间柱子上一盏小小的、油腻的油灯,灯芯如豆,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小圈。光影在低矮的屋顶和污迹斑斑的土墙上晃动,将那些蜷缩的身影投射成巨大而扭曲的怪物。

“咳……咳咳……”角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娘的……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另一个声音含混地咒骂着,带着浓重的绝望。

“省点力气吧……明天……还得洗……”旁边有人麻木地应了一句。

绝望,如同排房里无处不在的腐臭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压在沈璃残破不堪的身体上。冷,深入骨髓的冷,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地探入怀中那层湿透冰冷的衣料之下,摸索着。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串圆润的、带着体温的珠子。

是那串佛珠。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檀木珠子,那奇异的暖意再次流淌过来,微弱却顽强,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试图温暖她冻僵的躯体。这暖意仿佛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她紧紧攥住那串佛珠,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粗糙的僧袍布料磨蹭着珠面,发出极轻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沙沙声。她闭上眼,试图从那温润的触感中汲取一点力量,一点支撑她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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