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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深海的淤泥,包裹着她,拉扯着她不断下沉。

意识像风中的烛火,微弱地摇曳着,时明时灭。每一次试图清醒,都被背上那如同岩浆灼烧、又如同万蚁啃噬般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

冷……刺骨的冷。仿佛赤身裸体被丢弃在万丈冰窟的最底层。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破碎的罪奴服,钻进皮肉,渗入骨髓,冻结血液。连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痛楚。

痛……无边无际的痛。背上那被倒刺鞭撕开的伤口,在极致的寒冷中,非但没有麻木,反而被激发出了更尖锐、更绵长的痛苦。那感觉,像是无数把烧红的小刀,在伤口深处反复地、缓慢地切割、搅动。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滚烫的血液冲击着破损的血管和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伤口周围的皮肉在寒冷中变得僵硬、肿胀,每一次无意识的轻微抽搐,都牵扯着大片神经,痛得她浑身冷汗涔涔,却又在瞬间被寒气冻结,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呃……”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沈璃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彻底的黑暗。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钉着几根腐朽木条的小窗洞,透进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眼前空间的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低矮、狭窄、散发着浓重霉烂和灰尘气息的屋子。空气冰冷潮湿,带着一种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寒。借着那点微光,能看到四周堆满了高高的、杂乱无章的柴垛,枯枝败叶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角落里隐约能看到散落的破麻袋、废弃的农具,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地面是冰冷的泥土,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甚至积着浅浅的、散发着怪味的污水。

柴房。王府处置犯错下人的囚笼。

她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脖颈上沉重的铁枷依然冰冷地禁锢着她,粗糙的边缘深陷在皮肉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来额外的负担和刺痛。

背上的伤口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皮肉撕裂的粘腻感。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混合着组织液,正缓慢地渗出,浸透了背后破碎的布料,又粘稠地糊在冰冷的泥地上。那粘腻冰冷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滚,却又因为饥饿和虚弱,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饥饿感像一只贪婪的野兽,在冰冷的剧痛中苏醒,疯狂地啃噬着她的胃壁。从昨日清晨被诬陷开始,她就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此刻,胃里空得只剩下灼烧的痛楚,伴随着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弱。

渴……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嘴唇因为高烧和干渴而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渗着血丝,又被冰冷的空气冻得麻木。

她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小兽,在黑暗、寒冷、剧痛和饥渴的包围中瑟瑟发抖。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意识又开始模糊。寒冷和疼痛像两把钝锯,反复拉扯着她的神经。

恍惚间,那扇巨大的、映着暖阁景象的琉璃窗再次出现在眼前。萧珩那微不可察的、近乎嘲讽的嘴角弧度,被无限放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林婉柔依偎在他怀里,那张娇媚得意的脸,与王德胜白胖阴鸷的脸、挥刀砍向父亲的兵卒狰狞的脸、扇飞妹妹的凶手冷酷的脸……无数张带着恶意和冷漠的面孔在她混乱的意识里旋转、扭曲、狞笑!

“谋逆……罪奴……”

“偷簪子……贱奴……”

“鞭二十……跪雪地……”

冰冷的声音,恶毒的指控,残酷的命令,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她,撕咬着她的耳膜和灵魂。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

将军府前厅,那昂贵的青砖地上肆意横流的暗红!父亲沈巍轰然倒下时脖颈处狰狞的刀口和喷涌的血泉!母亲裴氏扭曲的脖颈和那只遗落的软缎绣鞋!

“阿姐!救我!阿姐——!”幼妹沈瑶被拖向漆黑囚车时那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沈璃的心脏!

“阿瑶!”沈璃在昏迷中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剧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寒冷冻结。

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没有妹妹的哭喊,没有家人的身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

泪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冷汗,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背上的鞭伤,不是因为雪地的寒冷,而是因为这铺天盖地、几乎将她灵魂都碾碎的孤独和无助。家破人亡,身陷囹圄,受尽屈辱,背负污名,命如草芥……这世间,再无人记得沈璃是谁,再无人会在乎她的生死。她就像这柴房里的一粒尘埃,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无声无息。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意识在剧痛、寒冷、高烧和绝望的冲击下,再次沉沦,坠向更深的黑暗。身体一会儿如同置身冰窖,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一会儿又如同被投入熔炉,浑身滚烫,背上伤口灼烧般疼痛,口干舌燥,眼前出现各种混乱的光影和幻象。

“爹……娘……阿珏……阿瑶……”破碎的呓语从她干裂渗血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思念和痛苦。

就在这濒死的边缘,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柴房那扇厚重腐朽的木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吱呀”声。

一道极其佝偻、瘦小的黑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黑影的动作异常缓慢而谨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小心和恐惧。他(她?)似乎对柴房内的黑暗很熟悉,摸索着,悄无声息地靠近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沈璃。

一股淡淡的、属于底层仆役特有的、混合着汗味、油烟和某种草药清苦的气息,随着黑影的靠近,微弱地飘了过来。

沈璃烧得昏昏沉沉,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身体在本能地微微颤抖。

那黑影在她身边蹲下,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碰了碰沈璃滚烫的额头。

沈璃毫无反应,只有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那只枯手上。

黑影似乎叹了口气,声音极其嘶哑微弱,几乎听不见。接着,他(她)窸窸窣窣地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破旧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物件,还有一小撮同样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微弱苦涩气味的深褐色碎渣。

黑影将那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沈璃被铁枷禁锢着、只能微微蜷曲的手心里。触手,是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接着,那撮散发着苦味的碎渣,被黑影笨拙地、尽量轻柔地,撒在了沈璃背上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伤口边缘。药渣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组织液,带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的清凉刺痛感。

做完这一切,黑影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如同受惊的老鼠,迅速收回手,警惕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只有呼啸的寒风后,才佝偻着身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柴房,腐朽的木门再次发出微不可闻的“吱呀”声,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寒风,也隔绝了这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柴房内,重归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沈璃从高烧的混沌中再次拉回现实。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火炭,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她背上的伤口剧痛无比,眼前金星乱冒。

在剧烈的喘息和疼痛的间隙,她冰凉麻木的手指,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掌心那一点异样的、冰冷的坚硬。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蜷曲手指,用尽仅存的力气,将那小小的油纸包挪到眼前。

借着高处小窗洞透进的、更加微弱的天光(似乎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沾着污迹的破旧油纸。

里面,静静地躺着半块东西。

那东西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褐色,边缘粗糙不齐,质地坚硬得像石头,表面布满粗糙的颗粒,还沾着几点可疑的深色污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粗粮霉味和冰冷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

是半块冰冷的、不知存放了多久、早已硬得像石块一样的粗面馍馍。

沈璃死死地盯着掌心这半块冰冷坚硬、如同石头般的粗面馍馍。干裂渗血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滚烫的泪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砸落在掌心那半块粗糙的“石头”上。

不是委屈,不是感动,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复杂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悲怆。

在这座吃人的王府里,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中,在她濒临死亡、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忘的时刻,给予她这唯一一点“活物”的,不是天潢贵胄的怜悯,不是故旧亲朋的援手,而是一个同样身处泥泞最底层、连面目都未曾看清的、佝偻卑微的老哑仆!

这半块冰冷坚硬的馍馍,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剖开了她强撑的倔强外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属于“沈璃”的脆弱和渴望——对生的渴望,对一点点温暖的渴望。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硬馍馍凑到干裂流血的唇边。牙齿狠狠咬下去!

“咯嘣!”

坚硬的表面几乎崩掉了她的牙,只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她不管不顾,如同濒死的野兽啃噬骨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用牙齿和唾液,磨下一点点带着霉味和冰冷气息的碎屑。

这点点碎屑混合着血腥味滑入喉咙,如同沙漠中的一滴水,非但没有缓解饥渴,反而更强烈地唤醒了身体对食物和水分的疯狂渴求!

她一边机械地啃咬着这救命的“石头”,一边艰难地侧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

借着微光,她看到了伤口边缘撒着的那一小撮深褐色的碎渣。是草药渣。虽然粗糙,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微弱的苦涩清凉气息,却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奇异地、微弱地抚慰着伤口边缘那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剧痛。

是谁?

那个黑影……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塞给她冰冷硬馍和草药渣的人……

是张婆子?那个在角院被她弄洒馊水后曾恶毒地拧她、威胁要她舔干净的老哑仆?

记忆混乱而模糊。那张刻满风霜、写满麻木和恶毒的脸,与刚才黑暗中那小心翼翼、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枯瘦手指,重叠又分离。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她。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这炼狱般的王府里,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体里那点因为恨意而燃烧的火焰,似乎被这半块冰冷坚硬的馍馍和那一点点苦涩的药渣,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生气。

活下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强烈。

不是为了复仇(尽管恨意依旧滔天),而是为了……至少,弄明白这半块馍馍的来处。

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柴房地面上,背上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嘴里是冰冷坚硬的粗粮碎屑和血腥味。她一边如同啮齿动物般,用尽全部生命的力量,一点点地啃噬、磨碎、吞咽着那救命的“石头”,一边用那双被泪水模糊、却依旧执拗睁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柴房那扇紧闭的、腐朽的木门。

门外,是依旧寒冷刺骨、危机四伏的定王府长夜。

门内,是背脊血肉模糊、却仍在无声啃噬着冰冷硬馍的罪奴沈璃。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除了蚀骨的恨,还多了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属于活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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