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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宅

江南的梅雨季一歇,空气里总飘着股湿软的水汽,沾在青石板路上,润得能映出粉墙黛瓦的影子。富商周明远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一眼看上了苏州城西的那座老宅。

宅子藏在一条窄巷深处,推开斑驳的木门,里头竟是另一番天地:粉墙爬着青苔,黛瓦翘着飞檐,院心有口老井,井栏被岁月磨得发亮,井边立着株百年梅树,枝干遒劲,据说还是前清道光年间栽下的。暮春时节,梅叶长得葱郁,风一吹,叶子沙沙响,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绿。周明远是做茶叶生意的,走南闯北见多了精致宅院,却唯独对这老宅动了心——他总说,这宅子有“文气”,待着踏实。

花了半年功夫翻新,里里外外换了门窗,补了墙缝,却特意留着老井和梅树,连院角的两座太湖石假山都没动。今年清明刚过,周明远就带着妻子林慧和十岁的儿子周小宇搬了进去。起初的日子确实舒心,林慧喜欢在井边洗衣,听着井水哗啦啦响;周小宇每天放学,书包一扔就围着梅树跑,还总说要等冬天看梅花;周明远自己,常在书房临窗的藤椅上看文件,偶尔抬头,见着院里的景致,心里就敞亮。

可住了没半个月,怪事就悄无声地来了。

最先不对劲的是林慧。她原本睡眠极好,倒头就能睡着,可搬进老宅后,总说夜里睡不安稳,一闭眼就觉得屋里“闷得慌”,醒来后浑身乏力,像扛了半袋米走了十里路。起初她以为是换季着凉,喝了几副中药,却一点没见好,脸色反而越来越差。

接着是周小宇。这孩子以前活泼得像只猴,在院里能追着蝴蝶跑一下午,可现在放学回家就蔫蔫的,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就坐在门槛上发呆。林慧问他怎么了,他小声说:“娘,院里好像有人跟着我,我在梅树下玩的时候,总觉得背后凉凉的,回头又啥都没有。”

最让周明远揪心的,是他自己的变化。他向来沉稳,看文件时能连坐三四个小时不分神,可现在坐在书房里,眼睛盯着纸上的字,心思却总飘到窗外,心里莫名发慌,像有块石头压着。有次他正在签合同,手突然抖了一下,钢笔在纸上画了道长长的墨痕,好好的合同就废了。

一家三口都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怪——宅子还是那座宅子,院里的梅树、假山、老井,都和以前一样,可就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真正让周明远害怕的,是四月底的一次拍照。那天是周末,夕阳特别好,金红色的光洒在宅院里,把飞檐的影子拉得老长,梅树的叶子透着光,像镀了层金。周明远一时兴起,拿出新买的相机,在院里拍了好几张照片,还特意给梅树和假山拍了特写。

晚上在书房整理照片,放大一张梅树的照片时,周明远的手突然顿住了——照片里,梅树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竟像个张牙舞爪的人形!枝干的影子向两侧张开,像两只抬起的手臂,树根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两只分开的脚,连影子的“脑袋”都隐约能看见,是梅树主干分叉的地方,刚好形成一个模糊的圆形。

他心里一紧,赶紧翻出其他照片。黄昏拍的几张,阴影都透着股诡异:一张拍屋檐的,飞檐的阴影拖在墙上,竟“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像只伸出来的手;一张拍假山的,两座假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团蜷缩的黑雾;还有一张拍书房窗户的,窗棂的阴影落在地上,拼成了一串歪歪扭扭的线条,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周明远越看越怕,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些诡异的影子,总觉得窗外有东西在晃。第二天一早就托人四处打听,问苏州城里有没有能看“宅子毛病”的人。朋友给他推荐了陈默,说这人懂风水,更懂人心,以前帮人解决过不少邪门事。

陈默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梅树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周明远亲自到巷口接他,见陈默穿着件浅灰长衫,背着个帆布包,看起来不像个“先生”,倒像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心里先松了半口气。

领着陈默在宅院里转,周明远的声音都带着颤:“陈先生,您看这院子,白天看着好好的,一到黄昏就不对劲,影子长得奇怪,我们一家人住得也不踏实。”他指着梅树,“尤其是这棵树,照片里它的影子像人,小宇还说在这儿玩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

陈默没急着说话,只是慢慢走,慢慢看。走到屋檐下,他抬头看了半天飞檐的角度,手还比划了一下;走到假山旁,他蹲下来,摸了摸太湖石的缝隙,又看了看石头朝向太阳的方向;走到梅树前,他绕着树走了一圈,仔细观察每一根枝干的走向。最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又拿出支铅笔,记下了不同时辰太阳的方位,还画了几笔简单的光影图。

“周先生,您别慌。”陈默合上本子,语气平静,“咱们先等黄昏,看看夕阳下的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明远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连午饭都没吃好。

等到下午四点多,夕阳开始西斜,金色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透过窗棂的格栅,投在厅堂的地上,形成菱形的光斑。陈默拉着周明远站在院门口,指着墙面说:“周先生,您看这飞檐——这老宅的飞檐比普通宅子陡,角度接近四十五度,夕阳西下时,光线斜着照过来,飞檐的阴影就会被拉长,再加上墙面不平整,有以前补过的痕迹,阴影落在上面,就会显得‘歪歪扭扭’,像手的形状。”

他又指着窗棂:“您看这窗棂的格栅是菱形的,夕阳的光线穿过菱形格子,投在地上的影子会重叠,有时候就会拼成奇怪的线条,不是真有什么东西,是光影的巧合。”

说话间,夕阳又沉了些,光线落在梅树上。陈默指着梅树的枝干:“您看这两根主枝,一根向左伸,一根向右伸,角度刚好对称,加上旁边还有根侧枝斜着向上,夕阳从西边照过来,这些枝干的影子落在地上,就会拼出人形的轮廓——向左的枝影是左手,向右的是右手,斜着的是头,树根的影子就是脚。”

周明远顺着陈默指的方向看,果然,夕阳下的梅树影子,真的是因为枝干走向才像人形。他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却还是疑惑:“可我们一家人总觉得累、觉得慌,这也是巧合吗?”

“不全是巧合。”陈默走到厅堂里,找了把椅子坐下,示意周明远也坐。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语气比刚才沉了些:“周先生,您知道这宅子的旧主是谁吗?”

周明远愣了愣:“听中介说,以前是个老秀才住的,几十年前就搬走了,具体的我没细问。”

“这就对了。”陈默点点头,“这厅堂的布局,门窗都偏小,采光本就不好,加上老秀才这类文人,心思细腻,容易郁结。要是他当年在这宅子里住得不顺心,长期压抑,那股郁气就会慢慢沉淀在宅院里,像潮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会影响人的情绪。”

他解释道:“你们一家人刚搬进来,对环境不熟悉,再加上看到诡异的影子,心里先慌了,这股慌劲和宅子里的郁气缠在一起,就会让人觉得累、觉得不安——其实不是宅子‘闹鬼’,是人和宅子的‘气’没顺过来。”

周明远听得恍然大悟,又赶紧问:“那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搬走吧?我是真喜欢这宅子。”

“不用搬。”陈默笑了笑,“这宅子的问题,说到底是‘堵’——光影被布局堵得变形,郁气被空间堵得散不开。咱们不用‘堵’,用‘疏’,把堵着的地方通开,气流通了,一切就顺了。”

他给周明远提了三个具体的办法,说得条理清晰:

第一,调整假山和梅树的布局。把院角靠近屋檐的两座小假山,挪到离墙面更远的地方,让夕阳照进来时,不会被假山挡住太多光线,也不会让假山的影子和墙面的影子重叠;再找园艺师傅,把梅树过于茂密的侧枝修剪掉几枝,尤其是那根斜着向上的侧枝,剪短一些,让枝干的影子变得舒展,不再像张牙舞爪的样子。

第二,在厅堂和卧室挂开阔的山水画。“您这屋里现在挂的都是书法作品,字密,看着容易让人心里紧。换成画,要选那些画着远山、流水、开阔江面的,颜色亮一点,比如浅蓝的水、浅绿的山,不要挂暗沉的墨画。”陈默说,“这些画能让人视觉上觉得开阔,心里的压抑感也会跟着散,相当于给宅子‘透透气’。”

第三,在梅树下埋一坛陈年花雕。“酒性温和,能慢慢发散地里的郁气。您找一坛放了十年以上的花雕,选个晴天,在梅树根旁挖个半米深的坑,把坛子埋进去,坛口稍微露一点,让酒气能渗出来。不用多久,院里的郁气就会散很多。”

周明远一听,觉得这些办法实在,当天就开始准备。他先联系了园艺师傅,第二天就来修剪梅树;又让管家去巷口的古玩店,找了一坛三十年的花雕;第三天,他亲自去书画店挑画,选了幅《春江泛舟图》挂在厅堂,画里江水开阔,几只小船在江上漂,看着就舒心;又选了幅《竹林清趣图》挂在卧室,翠绿的竹子,看着清爽。

挪假山那天,来了四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把太湖石搬到院角,周明远在旁边盯着,生怕碰坏了石头。梅树修剪完,枝干显得疏朗了许多,风一吹,叶子的影子落在地上,不再是以前的乱糟糟一团。

埋花雕的那天,周明远特意选了个晴天的上午,阳光正好照在梅树下。他亲自拿着铁锹挖坑,坑挖得不大不小,刚好能放下酒坛。把坛子放进去时,他还特意把坛口朝上,留了个小缝,能闻到淡淡的酒香。埋好土,他蹲在旁边,摸了摸梅树的树干,心里竟莫名觉得踏实。

变化是从一周后开始显出来的。

先是林慧,她夜里终于能睡安稳了,早上醒来,不再说浑身累,反而能笑着给家人做早饭;接着是周小宇,放学回家又开始在院里跑,还拉着周明远一起玩弹弓,再也没说过“背后有人”;周明远自己,坐在书房里看文件,心思也能集中了,再也不会莫名发慌,有时候看累了,抬头看看院里的梅树和假山,心里竟比以前更敞亮。

有天黄昏,周明远又拿起相机,在院里拍了几张照片。放大看时,梅树的影子依旧像人形,可不再是张牙舞爪的样子,反而像个张开双臂的人,透着股舒展;屋檐的影子托在墙上,整整齐齐的,像一道墨线;假山的影子落在地上,和青石板的纹路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

他把照片发给陈默,没过多久,陈默就回了消息,还附了句话:“你看,阴影还在,空气流通了,人心里不慌了,自然就觉得不可怕了。”

又过了半个月,陈默特意来老宅回访。那天刚好是周末,周小宇在院里追着一只蝴蝶跑,林慧在井边摘菜,周明远在书房写毛笔字,一派和睦景象。

陈默坐在院心的石凳上,喝着用井水沏的茶,笑着说:“周先生,您看这宅子,现在才真正有了‘家的样子’。”

周明远点点头,看着妻儿的身影,心里突然明白:驱散阴影的从来不是强光,是让气息流动起来;让宅子变舒服的,也从来不是精致的装修,是人和宅子的“气”顺了,人心安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洒在宅院里,梅树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个温柔的拥抱。周明远看着这景致,突然觉得,自己当初没选错——这老宅的美,从来不是粉墙黛瓦的精致,是现在这份踏实的烟火气,是家人脸上的笑容,是院里流动的、温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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