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潭
青峰村藏在大巴山的最深处，进出山得翻过两座山梁，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村里的日子过得像潭里的水，慢且静。村后那片没人敢轻易踏足的老林子，藏着全村人又敬又怕的东西——一口深潭，潭水清得能看见底下铺着的青褐色鹅卵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去，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可村里的老人提起它，总免不了叹口气，说那是“照影潭”，是能“勾魂”的地方。
打村长老林记事起，村里就传着规矩：谁也不能对着照影潭的水多看，更不能蹲在潭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不然会看见些“不该看的”，扰了心神不说，还可能惹上祸事。老林小时候不懂事，曾跟着几个半大孩子偷偷往林子跑，刚靠近潭边，就被闻讯赶来的爷爷拽着耳朵往回走，爷爷气得手都抖，说“那潭水是镜子，照见的不是人，是心里的鬼”。
最早让村里人对照影潭心生敬畏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会儿村里有个叫狗蛋的后生，二十出头，性子野，不信邪，总说老人们的话是吓唬人的。有年夏天，狗蛋趁晌午大家都在家歇晌，偷偷揣了个窝头，溜进老林子去照影潭。他蹲在潭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觉得新鲜，就那么一直看，看了快一个时辰。
等村里人发现不对劲，组织人进山找时，狗蛋正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发呆，眼神直勾勾的，喊他名字没反应，伸手拉他，他也只是机械地跟着走。回村后，狗蛋像变了个人，不再跟伙伴们上山掏鸟、下河摸鱼，整天闷在屋里，要么对着墙坐着，要么嘴里念叨着“水凉、要沉下去了”。家里人急得没办法，请了邻村的赤脚医生来看，也没查出啥毛病，只说“是撞了邪”。
没半天，狗蛋去村前的河边挑水，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摔进了河里。河边洗衣服的媳妇们听见动静，赶紧喊人来救，可等把人捞上来，早就没了气。从那以后，村里人更不敢靠近照影潭，连进山砍柴、采蘑菇，都特意绕着老林子走，生怕沾上潭水的“邪气”。
去年秋天，几个外地驴友误打误撞进了山。他们背着大包，拿着地图，说是来“探秘原始森林”，循着林子里的水声，竟找到了照影潭。其中一个穿蓝色冲锋衣的年轻人，叫小吴，见潭水清澈见底，兴奋得不行，掏出手机就蹲在潭边拍照，拍着拍着，索性坐在石头上，盯着水里的倒影一动不动。
同行的驴友喊了他好几次，说“天快黑了，得赶紧找地方扎营”，小吴只是摆摆手，含糊地说“再看会儿，这水真有意思”。等他终于站起身时，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连手机掉在地上都没察觉。驴友们扶着他往回走，问他看了什么，他半天没说话，最后才低声说“看见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是伤，动不了”。
那几个驴友在村里借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走了。没过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小吴回城里后，整个人像丢了魂，工作提不起劲，晚上总做噩梦，梦见自己掉进水里，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他还变得特别怕水，连洗澡都要让朋友在门外等着，稍微听见点水声就浑身发抖。
三个月后的一天，小吴开车去郊区办事，行驶到一段盘山公路时，突然猛地打了方向盘，车子冲出护栏，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当场就没了气。警察过来调查，排除了酒驾和刹车失灵的可能，调取行车记录仪发现，小吴当时表情呆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神”，才突然做出了危险动作。
这事传到青峰村，村民们彻底慌了。村长老林连夜召集大伙，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点了盏马灯，村民们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都说照影潭是“凶潭”，又“勾走”了一条人命。有人提议“把潭填了”，可潭水太深，底下连着地下河，根本填不满；有人说“请个道士来做法”，可村里穷，又找不到靠谱的人。最后，老林拍了板：“先把通往潭的山路封了，别再让人进去！”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去山里把通往照影潭的小路挖断，又搬了些大石头堆在路口，还竖了块木牌，用红漆写着“禁入，违者后果自负”。可就算这样，村里还是人心惶惶，夜里总有人听见老林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潭边玩水，老人们说，那是潭水在“勾人”，想再找个“替身”。
就在老林愁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村里的老会计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年邻村的古树出怪事，不是请了个叫陈默的年轻人解决了吗？要不咱们也找他来看看？”老林一拍大腿，对啊，怎么把这茬忘了！他赶紧托人联系邻村的村长，要到了陈默的联系方式，当天就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陈默，声音听着挺年轻，语气很平和，听老林把照影潭的事说完，没多问，只说“明天一早过去”，还特意叮嘱“不用准备啥，带我去潭边就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默就到了村口。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外套，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攥着个巴掌大的罗盘，看着不像懂“邪祟”的人，倒像个来山里考察的学生。老林领着他往村后走，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照影潭的规矩，反复叮嘱“到了潭边千万别多看，不安全”。陈默只是偶尔点点头，没多说话，走几步就停下来，拿着罗盘看一眼，又抬头看看周围的山势，像是在观察什么。
走进老林子，空气一下子变得凉了，树叶层层叠叠，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零星的光点落在地上。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就听见“哗哗”的水声，越来越近。转过一棵老松树，照影潭终于出现在眼前——潭水比老林说的还要清，能看见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潭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透着股湿漉漉的凉意。
老林站在离潭边三米远的地方，再也不敢往前走，指着潭水说：“就是这儿了，您可得小心，别靠太近。”
陈默没说话，慢慢走到潭边，蹲下身，先是用手指蘸了点潭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轻轻晃了晃手，感受着水温。接着，他抬起头，盯着水里的倒影。起初没什么异样，水里的影子清清楚楚，连他外套上的拉链纹路都能看见。可过了约莫两分钟，陈默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眼神微微动了动——水面像是起了层细微波纹，明明没风，波纹却一直在扩散，他的倒影开始慢慢扭曲，隐约能看见些模糊的画面：有时像是雨天的马路，路面湿滑，能看见车灯的光晕；有时又像是医院的白色走廊，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画面闪得很快，没等看清细节就消失了，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陈默立刻眨了眨眼，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了口气，又揉了揉太阳穴。“老林叔，别怕，这不是什么预言，是心里的东西被‘照’出来了。”他转过身，对老林说，语气很平静。
老林愣了愣，凑过去一点：“照出心里的东西？不是未来？那之前的狗蛋和小吴，看见的都是自己心里想的？”
“是浅度催眠和内心投射。”陈默指着潭水，解释道，“您看这潭水，看着平静，其实底下连着地下阴河，水流的速度和方向很特别，会产生一种很微弱的波动，人眼几乎看不见，但能影响人的视觉感知。再加上这地方的磁场比别处弱，人站在潭边，看着静止的水面，精神会慢慢放松，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浅催眠状态——就像咱们平时盯着钟表的指针看久了，会觉得头晕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在这种状态下，人‘看见’的不是未来，是自己心里最害怕的事。比如怕生病的人，会看见医院；怕出车祸的人，会看见事故现场；心里有压力、焦虑的人，看见的画面就会更压抑。这些画面不是潭水‘给’的，是自己的潜意识投射到水面上的。”
老林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小吴和狗蛋，都是自己吓自己？不是潭水害了他们？”
“可以这么说。”陈默点了点头，“去年那个驴友小吴，估计本来心里就藏着事儿——可能是工作压力大，也可能是之前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比如车祸、生病，心里一直有阴影。潭水只是放大了他的恐惧，让他把潜意识里的害怕变成了‘看得见’的画面。他自己没意识到这是心理作用，反而把画面当了真，越想越怕，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最后才出了意外。狗蛋当年也是一样，可能心里本来就怕水，被潭水放大了恐惧，才会总说‘要沉下去’，最后真的在河边出了意外。不是潭水‘勾魂’，是他们自己的恐惧把自己困住了。”
老林这才恍然大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可又赶紧问：“那咱们该咋办？总不能一直封着山路，也不能让这潭水一直吓人啊。村里的人现在连老林子都不敢进，采点山货都得绕远路。”
“不用封，也不用镇压。”陈默摇了摇头，“堵不如疏，越禁着，大家越好奇，也越害怕。咱们得让大家明白，这潭水照见的不是命运，是自己的心思。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就不用怕它了。”
他想了想，对老林说：“您找块平整的青石板，再找村里写毛笔字最好的人，我想在石板上刻几句话，立在潭边。这样不管是谁来，看见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就有底了。”
老林赶紧点头，当天就安排人去山里找青石板，又请了村里写毛笔字最好的老王头。陈默琢磨了一会儿，写下了十二个字：“止水明心，鉴影观己。畏未来者，当下修心。”
“刻在石板上，用红漆描一遍，立在潭边最显眼的地方。”陈默对老林说，“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平静的水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内心，照着影子其实是在观察自己；害怕未来的人，不如在现在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态。让人看见这句话，就知道这潭水照的是自己的内心，不是什么未来的预言。心里有怕的事，就想想怎么在当下解决，别总盯着还没发生的事焦虑。”
除此之外，陈默还建议老林把封山路的石头挪开，找几个村民简单修条能走人的小路，再在潭边搭个小木屋，派村里的老人偶尔来守着——不是拦着人不让看，是提醒路过的人，别对着潭水看太久，要是觉得心里发慌、头晕，就赶紧离开，或者跟守屋的老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老林照着陈默的话一一落实。村民们听说潭水不是“凶潭”，也都松了口气，主动报名去修小路、搭木屋。青石板找来了，老王头用毛笔写好字，村里的石匠小心地刻上去，再用红漆描了一遍，立在潭边的石头上，阳光一照，红色的字格外醒目。小木屋也搭好了，用的是山里的松树，简单却结实，村里的张大爷自告奋勇来守着，每天上午背着个热水壶去，还带点自己炒的瓜子，路过的人能进去喝杯热水、唠唠嗑。
没过多久，就有路过的山民和游客找到了照影潭。有次几个大学生来山里写生，背着画板找到了潭边，看见石板上的字，又听张大爷说了潭水的原理，都觉得新鲜。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生，胆子大，试着蹲在潭边看了会儿，站起来后笑着说：“我看见自己考试没考好，爸妈皱着眉头，吓死我了！”张大爷听了，哈哈笑着说：“那你回去就好好复习，下次考个好成绩，不就不怕了？这潭水就是提醒你，别偷懒！”女生听了，点点头，没再多看，跟着同学一起去林子里写生了。
还有次，邻村的一个老大娘，因为儿子在外打工总不回家，心里着急，听说了照影潭的事，特意来看看。她蹲在潭边看了会儿，说“看见儿子好好的，在工地干活”，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回去后还跟村里人说“那潭水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宽心”。
慢慢的，照影潭的恐怖传说淡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青峰村有个能“照见内心”的潭水。有人来这儿是为了放松心情，有人是想看看自己心里最在意的事，还有人只是来喝杯张大爷的热茶，听他讲讲村里的故事。潭水还是那么清，却不再让人害怕，反而成了山里一个特别的“去处”。
过了半年，老林给陈默打了个电话，语气里满是高兴：“陈默啊，太谢谢你了！现在村里没人再怕照影潭了，张大爷守着小木屋，每天都有人来聊天，可热闹了。前两天还有城里的人来这儿拍视频，说要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潭水的道理呢！”
陈默在电话里笑着说：“老林叔，这都是你们自己的功劳。其实很多时候，人怕的不是外面的东西，是自己心里的恐惧。把道理说透了，恐惧就没了立足的地方。那潭水还是那潭水，可大家看它的心思变了，它就从‘吓人的潭’，变成‘让人清醒的潭’了。”
挂了电话，老林走到村口，望着村后的老林子，心里踏实得很。风从山里吹过来，带着潭水的清凉，也带着村里人的笑声——青峰村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多了一份让人安心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