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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玉

李女士脖颈间的翡翠玉佩,是十年前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塞过来的。那时母亲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盯着她的脖子,眼神里满是放不下的牵挂,手指颤巍巍把玉佩往她领口送,直到冰凉的玉面贴住她的锁骨,才慢慢松了手。

这块玉是母亲的陪嫁,据说是外婆从娘家带来的老物件。玉不大,只有拇指盖那么宽,雕成了片小小的柳叶模样,通体温润得像浸过温泉水,透着层淡淡的水绿,日光下一转,玉肉里像藏着一汪晃悠的清泉,连里面的棉絮都显得软乎乎的。李女士打小就看着母亲戴它,母亲总说“玉养人”,洗漱时会小心摘下来放在锦盒里,出门前再郑重戴上。后来传到她手里,她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爱惜,十年间从未离身,连洗澡睡觉时都用红绳系着,贴在胸口护着。玉佩被她的体温养得愈发透亮,有回和朋友去喝茶,朋友盯着她脖子看了半天,羡慕地说:“你这玉有灵气,瞧着比刚戴时还亮,像是活过来了似的。”

那时她只当是玩笑,笑着说“是我运气好”,可谁能想到,这话竟隐隐成了谶语。

变故是从上个月开始的。那天早上她梳妆,对着镜子系丝巾时,无意间瞥见了锁骨上的玉佩——往日的水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透着股雾蒙蒙的浑浊,就像好端端的清泉里落了尘,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玉佩摘下来,凑到窗边细看,指腹反复摩挲玉面,往日的温润感竟淡了许多,指尖触到的地方,带着点说不出的凉意。

她以为是自己最近没休息好,看错了,又把玉佩戴了回去。可过了几天,玉佩的颜色越来越灰,连边缘都开始发暗,更吓人的是,某天晚上她洗澡时,竟发现玉肉里渗出了几道红纹——细细的,像极了人的血丝,在灰暗的玉面下若隐若现,顺着柳叶的纹路蔓延,看得人心里发毛。

李女士彻底慌了,第二天一早就揣着玉佩去了城里最老的玉器店。看店的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师傅,戴着手套接过玉佩,拿着放大镜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把玉佩递还给她:“姑娘,这玉我瞧着不对劲。按说翡翠只会越戴越亮,哪有往灰里变的?这红纹也邪门,不像是天然的石纹,倒像是……像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那您能修吗?或者看看是怎么回事?”李女士急着问。老师傅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了敲玉佩:“我做这行四十多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依我看,这玉是‘失了水头’,也可能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还是别戴了,收起来吧。”

从玉器店出来,李女士心里沉甸甸的,拿着玉佩的手都在抖。可更让她寝食难安的,是夜里的梦。

自打玉佩开始变色,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刚合上眼,就会梦见一个穿青灰古装的女子——梳着双环髻,鬓边插着支银簪,穿着窄袖的襦裙,垂着泪站在她的床边。那女子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五官,只觉得周身透着股寒气,声音轻飘飘的,像风刮过窗棂,反复念叨着两句话:“期限到了”“好冷啊”。

有一回,李女士实在忍不住,想伸手问问她是谁,为什么总来梦里找自己。可她的手刚碰到女子的衣角,那女子就像碎了的雾似的,瞬间散成一团白烟,屋里的温度猛地降了下来,连被子都透着股寒意。她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冷汗浸湿了睡衣,下意识摸向脖颈间的玉佩——那块玉冰得像块在冰窖里冻了半夜的石头,贴着皮肤的地方,竟让她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月,李女士的眼窝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纸,连上班时都精神恍惚。同事张姐见她状态不对,偷偷拉着她问情况,听她说完玉佩和梦的事,犹豫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个人,叫陈默,住在城郊,听说懂些‘门道’。前两年邻市有户人家,家里的孩子总半夜哭,找了好多人都没用,最后是陈默给看好的。你要不试试?”

李女士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按张姐给的地址找了过去。陈默住的地方很偏,在城郊的一片老宅子区,顺着青石板路走到底,就能看见一处带小院的青砖房。院门上挂着块旧木牌,上面写着“陈默”两个字,院里种着几株艾草,绿油油的,墙角摆着些半旧的陶罐,罐口盖着布,透着股安静的烟火气。

她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脸上带着点风霜,眼神却很平和。“你是李女士吧?张姐跟我说过你的事。”陈默侧身让她进来,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先坐,慢慢说。”

李女士把玉佩摘下来,放在桌上,指尖还在发颤:“陈先生,您看看这玉,还有我做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默拿起玉佩,指尖刚碰到玉面,就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把玉佩凑到窗边,对着光仔细看,又用指腹轻轻摩挲玉面的红纹,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李女士,你这玉不是普通的佩玉,是块‘葬玉’。”

“葬玉?”这两个字像炸雷似的在李女士耳边响起来,她脸色瞬间白了,声音都在发抖,“不可能啊,我妈说这是她的陪嫁,是老辈传下来的,从没说过是……是坟里的东西。”

“不一定是直接从墓里挖出来的,可能是代代相传时,没人说清它的来历。”陈默把玉佩放在桌上,指着里面的红纹,声音沉了些,“你看这些红纹,不是玉本身的瑕疵,是里面封着的残魂在动。这玉的用途,是古时候用来封魂镇尸的——把不安的魂灵封在玉里,埋进土里,用玉的灵气压制住,不让它出来作乱。可年代太久了,玉的封印之力慢慢衰减,里面的残魂就开始往外透气。”

他顿了顿,看着李女士惊恐的眼神,又补充道:“它现在靠吸你的精气维持自身——你戴了它十年,它早就沾了你的气息,知道你的精气能让它‘活’过来。你梦里的女子,就是这残魂的显形,她跟你说‘期限到了’,是封印快破了;说‘好冷’,是它被困了太多年,早就没了温度,想挣脱束缚。”

李女士吓得猛地站起来,抬手就要扯脖子上的红绳——她再也不想戴这块玉了。可陈默急忙拦住她:“别扔!现在不能摘,更不能扔!这玉是残魂的束缚,一旦离了你的身,残魂没了依托,很可能散到四处,说不定会缠上旁人,到时候更麻烦。现在只能慢慢净化,急不得。”

他转身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抱着个陶罐出来。那陶罐是粗陶做的,颜色偏暗,罐口敞着,里面铺着厚厚的香灰——是晒干后细细筛过的,摸上去细软得像面粉,还带着点淡淡的檀香。“你把玉佩取下来,轻轻放在香灰上,别用手碰玉面,免得沾了更多人气,让它更躁。”

李女士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放在香灰里,看着玉佩被柔软的香灰裹住,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这时陈默又拿出一小碟朱砂,研了研,拿起一支小狼毫,在陶罐外壁一笔一画写起符文。那些字弯弯曲曲的,像是篆书,又带着点特殊的纹路,李女士认不全,只看出陈默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很稳,朱砂顺着粗陶的纹路渗进去,在暗灰色的罐身上晕开,透着股沉静的力量。

“陈先生,不用烧符纸超度吗?我以前在电视上看,不都是用符纸……”李女士忍不住问。陈默放下笔,用布擦了擦手上的朱砂,摇了摇头:“超度要看情况。这残魂被困了几百年,怨气和执念都深,但它本身没做过恶,只是想挣脱束缚。要是强行用符纸烧化,反而会激得它反抗,到时候它的怨气更重,更难处理。”

他指着陶罐,又说:“大地能纳万物,也能化戾气。我让你把它埋在土里,就是用地气慢慢蕴养——地气是最温和的,能一点点磨掉它的怨气,让它慢慢平静下来。这方法虽然耗时,但最安全,不会伤了它,也不会伤了你。”

当天下午,陈默背着陶罐,跟着李女士回了家。李女士的家在一楼,带个小后院,院里种着几盆月季,墙角还有片青苔。陈默绕着后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西北角的角落——那里早上能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傍晚又有树荫挡着,不会被暴晒,脚下的土是松松软软的黄土,用铲子挖下去两寸,就能看见细细的潮气。

“就这儿了。”陈默放下陶罐,从包里拿出一把小铲子,亲自挖坑。他挖得很慢,每铲一下都很轻,生怕碰坏了地下的根系,坑挖得很深,差不多有两尺,刚好能把陶罐整个埋进去,只留个罐口在外面。“埋的时候要慢,别让土块砸到陶罐,不然香灰散了,就起不到保护的作用了。”

李女士蹲在旁边,帮着把土块捏碎,一点点往坑里培土。陈默边拍实土边叮嘱:“之后每个月初一,你过来添一次香灰,不用多,一小把就行,记得用新筛的干香灰,别让罐口积了灰,也别让外人靠近这里——尤其是孩子,别让他们在这儿打闹,惊了里面的东西。”

“那……要埋多久?”李女士小声问。陈默想了想,说:“最少三年。三年后地气才能把戾气化得差不多,到时候你再挖出来,玉佩应该就能恢复原样了。不过记住,到时候别再戴了,找个锦盒收好,供奉起来就行——它已经安了心,别再用人气打扰它了。”

李女士把陈默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从那以后,每个月初一,她都会准时去后院添香灰。她特意买了个筛子,每次添之前,都把香灰细细筛一遍,确保没有杂质。后院的那个角落,成了她心里最敬畏的地方,她还在旁边摆了两盆兰草,既能遮阴,又显得清净。有回邻居家的孩子追着猫跑过来,差点踩到埋陶罐的地方,她急忙跑过去拦住,笑着说:“这儿种着贵重的花,别踩坏了,去那边玩好不好?”孩子点点头跑开了,她却站在原地,直到确认没人靠近,才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自从陶罐埋下去后,李女士就没再梦见过那个古装女子。偶尔夜里做梦,也只是梦见一片暖暖的光,像晒着太阳的土坡,裹着股温和的气息,让人心里踏实得很。她的睡眠慢慢好了起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血色,上班时也有了精神,同事们都说她像是变了个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年的时间转眼就到了。期满那天,李女士特意请了假,一大早就在后院等着。太阳刚升起来,她拿着小铲子,轻轻挖开埋陶罐的土——土比三年前更松了,还带着点淡淡的泥土香,挖了没一会儿,就看见陶罐的影子。

她小心地把陶罐抱出来,拂掉上面的土,用布擦干净罐口,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里面的香灰依旧细软,没有一点受潮的痕迹,玉佩躺在香灰中间,竟真的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水绿的颜色透着清亮,像刚从清泉里捞出来似的,玉面光滑温润,里面的红纹全没了,连之前的浑浊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轻轻拿起玉佩,指尖触到的地方,温温的,像握着块浸了体温的暖玉,和十年前母亲刚交给她时一模一样。

李女士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不是害怕,是松了口气的安心。她找了块红色的绸布,小心翼翼地把玉佩包好,放进母亲留下的锦盒里——那锦盒是暗红色的,上面绣着缠枝莲,边角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古郑重。她把锦盒摆在客厅的博古架上,旁边放了一小碟干花,每天早上擦桌子时,都会对着锦盒轻轻说句话,像是在跟母亲,也像是在跟玉里的魂灵打招呼。

有回朋友来做客,看见博古架上的锦盒,好奇地打开看了看,惊讶地叫出声:“这不是你说变灰的那块玉佩吗?怎么又变好了?比以前还亮呢!”李女士笑着没多说,只是轻轻把锦盒盖好,心里却清楚,这块玉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带着戾气的“活玉”了。

往后的日子里,李女士再也没做过怪梦,夜里睡得安稳,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偶尔她会站在博古架前,看着锦盒里的玉佩,总觉得那块玉在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像个终于找到了归宿的魂灵,也像母亲留下的念想,温温和和的,没有半分戾气。

她知道,那块“活玉”,终于真正“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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