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五十四：无尽回廊
旧城区那栋维多利亚风格的疗养院早废了，红砖墙爬满暗绿的藤，窗棂锈得能撕下碎铁屑，人都叫它“回旋镖”——倒不是说谁进去还能原样出来，是里头的路邪性，螺旋楼梯绕得人头晕，走廊岔路多如蛛网，走半天总撞回原地。前阵子几个城市探险主播不信邪，扛着设备就往里闯，直播镜头里还笑着说“这破地方哪有传说吓人”，可信号到三楼东翼门口时“咔”地断了，再没续上。
搜救队是后半夜进去的，队长老周后来跟我比划时，手还抖。“邪门透了！”他烟抽得凶，烟灰落了满衣襟，“那东翼走廊，我白天去看过图纸，顶多一百二十米，我们一行八个人，踩着步子往前走，走了快半小时，愣是没见着尽头！”
开头还顺当，手电光柱扫过剥落的墙皮，能看见墙上残剩的白底黑字标语，“静心休养”之类的，就是地毯烂得厉害，脚一踩就陷进黑洞洞的破洞里。可走了约莫十分钟，前头还是黑黢黢的，有人回头看，入口那点应急灯的光竟没了，身后也是望不到头的走廊。
“那会儿就慌了。”老周掐了烟，声音压得低，“指南针？早疯了！指针转得跟电扇似的，后来干脆卡着不动了。手电更邪，刚进去时能照十来米，往里走了几步，光柱没到五米就被黑给吞了，边缘糊得像化了的糖，照在墙上都是歪的。”
更怕人的是墙。原本干巴巴的石灰墙，不知何时渗起了水珠，冰凉冰凉的，有人伸手摸了把，那水黏糊糊的，蹭在手上竟散不去。空气里除了老房子常有的霉味，还混着股消毒水味——不是医院那种清冽的，是放了几十年的陈味，里头裹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有人把绝望揉碎了泡在里头，吸气时能呛得人喉咙发紧。
“对讲机响的时候，我头发都竖起来了。”老周喉结滚了滚，“是小张的声音，他走在队尾，对讲机里他喊‘队长！前头有东西！’，声嘶力竭的，可我们回头看，小张好好站在那儿，一脸懵，说自己压根没开对讲机。再细听，那声音歪歪扭扭的，像隔着湿棉花，里头说的话，竟是五分钟前我跟他交代的‘保持距离，别乱摸东西’！”
警方调来的设备全没用，无人机飞进去没十米就坠了，热成像仪上全是雪花。最后没辙，特殊部门的老陈把我推了出去，“你懂这些拧巴的空间，去看看吧。”
我是第二天傍晚进的疗养院。夕阳斜斜地照进来，透过蒙尘的彩色玻璃，在地上投出碎玻璃似的光斑，倒添了几分诡异。踩过二楼楼梯时，木头“吱呀”响，像有谁在底下托着似的。到三楼东翼门口时，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墙上挂着的旧病历单哗哗响，上头的字迹早糊了，只隐约能看见“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字样。
刚踏进去半步，兜里的罗盘就“嗡”地颤了下。掏出来一看，指针跟被无形的手拨着似的，逆时针转得匀匀的，转得人眼晕，连个顿都不打。我把罗盘塞回去，打开手电——跟老周说的一样，光柱戳出去没五米就散了，前头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倒像是黑暗在“啃”光，每往前挪一步，那黑暗就往前涌一截。
墙壁是真凉，指尖碰上去，冰得能激出鸡皮疙瘩，渗出来的水珠顺着墙缝往下淌，滴在地毯上，没声儿，像被吞了。我深吸口气，消毒水混着那股“绝望味”更浓了，仔细闻，竟能辨出点极轻的喘息声，若有若无的，像有群人贴在墙后头喘气，听得人后颈发麻。
试着往前走了走，脚步声在死寂里荡得老远，还扯出些长回音，那回音不跟脚步声走，倒像是慢悠悠地跟在身后，等我停了，它还在“嗒、嗒”响。走了约莫十分钟，按步数算，早该到走廊那头了，可前头还是黑的，回头看，入口那点夕阳的光也没了，前后都是一样的幽暗，连墙上的裂缝都长得一个样——时间跟空间彻底搅成了一团粥。
“时空褶皱·莫比乌斯回廊。”我心里咯噔一下，算是认出来了。这地方怕是积了太多事儿，疗养院本身的结构就邪，螺旋楼梯叠着回廊，本就容易扰了气场，再加上当年住这儿的精神病人，那些攒了十几年的绝望、焦躁，全沉在这空间里，说不定再加上战时那会儿，底下可能有过什么实验，漏了点能量，年头久了，竟把这东翼的时空拧得变了形。
就像个克莱因瓶，看着有头有尾，实则首尾接在一块儿，闯进来的人踩着莫比乌斯环走，看着是往前，其实一直在原地绕圈。墙上的水珠哪是露水，是空间拧巴时凝的“时空冷凝液”，沾多了能让人迷了心智，老周他们没疯就算好的。对讲机里的声音也不是鬼，是时空褶皱把话“记”下来了，迟了会儿再放出来，才闹得人头皮发麻。
“得把真实按住。”我咬了咬下唇，停在走廊中间。冰凉的地毯浸得裤子发潮，身后的回音还在慢悠悠地响。我盘腿坐下，从帆布包里摸出三枚河洛石——是早年在地脉稳的山里头捡的，握在手里温温的，能感觉到里头裹着点大地的劲儿。按天地人三才摆好，石头刚落地，就“嗡”地轻颤了下，像在回应什么。
又摸出朱砂，倒在掌心，咬破舌尖，一口真阳涎混进去，朱砂立马活了似的，泛着点红光。抬手往额头画“定魂印”，指尖过处，额头发烫，像贴了块暖玉；再往心口画“安魄符”，刚画完，就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周围的喘息声好像也淡了点。
闭眼时，特意把耳朵堵上，不管身后的回音，也不管黑暗里是不是有东西在动，就把心思往下沉，往脚下的地里沉。地脉的波动很弱，在这拧巴的空间里更难摸，像隔着层厚棉絮，但总归是有的，那点稳稳的、一下下的动静，是这乱局里唯一的实在。
嘴里默诵《定宇安疆咒》，是地师传下来的老调子，声不高，却得咬字清楚，每念一句，就觉得心里的“锚”沉得深一点。念到第三遍时，身前的河洛石亮了点，土黄色的光晕淡淡的，像三盏小灯，把周围的黑暗逼退了寸许；念到第五遍，额头和心口的印、符烫得厉害，墙上渗的水珠竟开始往回缩，像怕了这热度似的。
也不知念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半个钟头——在这地方，时间本就没个准头。等咒念到第七遍，心里猛地一亮，像摸到了根细弦，“就是这儿！”
睁眼时，手里早攥紧了雷击枣木心雕的破虚锥。那锥子是前年雷雨天在老枣树下捡的料子，雕成时还引过雷，这会儿攥在手里，烫得像块烙铁。我把地脉的那点劲儿全引到胳膊上，对着前头看着空荡荡的黑暗，狠狠扎了下去——要扎的不是墙，是这空间拧巴的“节点”。
“嗤啦——！”那声响刺耳得很，像有人把厚布狠狠撕开，又像金属刮过玻璃，听得人耳朵疼。破虚锥扎进去的地方，黑暗真跟幕布似的裂了道缝，窄窄的，里头闪着灰白色的光，忽明忽暗的，倒像是隔着层雾看东西。
我眯眼一看，差点笑出声——裂口外头，不正是东翼尽头那扇旧窗户！窗玻璃早碎了，框上积着厚厚的灰，上头还挂着半片烂窗帘。窗外头，月光清清亮亮地落下来，远处警灯红的蓝的闪，是真真切切的火气！
“出口在这儿！快！”我朝着裂口喊，声音刚出去就愣了——没拧巴，也没回音，清清楚楚的，跟在正常地方说话一样。
裂口缩得快，刚喊完，就窄了一指宽。我抓起地上的河洛石，先往裂口冲，身子穿过裂口时，像撞过一层凉雾，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睁眼，脚已经踩在窗户底下的地板上，木头凉得透脚，窗外的风刮进来，带着点尘土味，是真的！
“这边！”我回头喊，搜救队的人早听见动静，一个个往这边跑，脸上又是惊又是喜，连滚带爬地往裂口外头挤。有个年轻队员慌得差点绊倒，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手心全是汗，抖得跟筛糠似的。
最后一个人刚迈出来，身后“唰”地一声，裂口合上了，没留一点印子。回头看走廊，还是那副黑黢黢的样子，墙皮剥落，地毯腐烂，像刚才那道裂口、那三盏石灯，全是瞎想出来的。
后来救援队在二楼一间病房里找到了那几个主播，缩在墙角，眼神直勾勾的，问啥都不说，怕是被吓破了胆。回旋镖疗养院的东翼，当天晚上就被焊死了，钢板焊得厚厚的，还刷了层朱砂漆，老陈说，能镇住就镇住，镇不住也别再让人闯进去了。
离开时天都快亮了，老周拉着我要请吃早饭，我摆摆手没去。坐上车往回走时，看着窗外掠过的树，还能想起那走廊里的黑暗——比鬼吓人多了，鬼是人死了留的念想，可那空间拧巴起来，连“真实”都能给你换了，你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得打个问号，那才是真的让人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