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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十九:血胭脂·戏魂归

去年亲手毁掉那盒渗着怨气的“血胭脂”,又看着名伶的怨魂随着青烟散了,我原以为这桩旧事早该埋进尘土里。没成想今年秋初,影视城的老导演竟寻到了我门上,他鬓角的白发沾着风尘,手里的搪瓷缸子磕出了豁口,一开口就带着急火:“小先生,你可得救救我们剧组。”

老导演拍了半辈子戏曲纪录片,这次是憋着股劲要拍部民国戏班的片子,为了求那份“真”,他托人从江南老宅里淘来了一整套古董行头——据说是民国时红遍半边天的名伶“玉霜”穿过的戏服,还有配套的点翠头面。我去剧组那天,正见几个演员穿着戏服排身段,阳光透过摄影棚的天窗落下来,照得那件大红帔上的金线绣纹发亮,凤凰的尾羽顺着衣料的褶皱垂下来,连针脚都透着精致。

“你瞧这料子,”老导演那会儿还带着些得意,指尖悬在衣料上不敢碰,“老缂丝,现在哪儿找去?拍出来的画面绝了,可怪事也跟着来了。”

最先出状况的是个唱花旦的小姑娘,头天穿完那身行头,卸了妆就蹲在化妆间哭,说总听见耳边有咿咿呀呀的调子,像是有人贴着她耳根唱《贵妃醉酒》。起初没人当回事,只当是小姑娘入戏深了,可没过两天,剧组里穿过往这套戏服的演员都不对劲了——卸了妆个个脸色惨白,眼下挂着青黑,像是被抽走了半口气,有个武生更邪门,说夜里梦见自己站在台上,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可他手里的枪杆怎么也举不起来,旁边总站着个穿戏服的影子,转过来时脸是模糊的,只听见一句:“这台步走得不对。”

最吓人的是剪片子的时候。老导演的助理翻素材,忽然指着屏幕发愣——有段拍演员谢幕的镜头,背景里本该空着的戏台角,竟站着个穿大红帔的女子,身形窈窕,头上的点翠凤冠闪着光,可脸糊得像蒙了层雾,一晃眼就没了。重放了十几次都是这样,那影子站得笔直,竟像是在跟着台上的人学身段。

我跟着老导演去看那套行头时,摄影棚里正没人。道具房的角落里搭着个木架子,戏服挂在上面,领口的水钻还亮着,旁边的托盘里放着头面,点翠的孔雀羽沾着些微尘,却还透着幽蓝的光。我把罗盘拿出来时,指针本来稳稳地指着北,可刚凑到那件大红帔跟前,“唰”地就转了起来,转得飞快,铜针撞得外壳嗡嗡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

我伸手碰了碰衣料,指尖刚挨着缎面,一股熟悉的寒意就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不是深秋的凉,是那种浸着怨的冷,混着点脂粉气,还有股子对戏台的执念,跟去年那盒“血胭脂”里的气息如出一辙,只是弱了些,像风中快灭的火星。

“是残魂依物。”我抽回手,看着那套安安静静挂在架子上的戏服,心里叹了口气。去年超度时,玉霜的怨魂虽散了,可她对戏台那股子刻进骨子里的执念没散干净。想来这戏服是她生前最疼爱的行头,当年她在台上唱红了,台下掷来的花笺堆成了山,怕是把半条命都系在了这衣料上,那点残念便借着这执念,悄没声地附在了行头里。

“剧组天天排戏,锣鼓点一响,演员一开口,就跟给这残念喂了食似的。”我指了指戏服的袖口,那里的金线磨得有些发白,“它记着戏台的热闹,见着有人唱戏,就醒了。附在戏服上跟着凑趣,可它没实体,只能悄俏吸演员的精气神儿维持着。”

老导演听完脸都白了,攥着搪瓷缸子的手直抖:“那……那玉霜当年……”

“她不是恶人,”我打断他,“就是太爱戏台了。”

那天傍晚,我让剧组的人都散了,只留了陈默在摄影棚。我把那套戏服从架子上取下来,平摊在空着的戏台上,大红帔铺开时,金线在暮色里闪了闪,竟像是活过来似的。旁边的点翠头面也摆开,凤冠上的珠子垂下来,随着穿堂风轻轻晃。我在戏台正中燃了三支犀角香,烟气是淡青色的,慢悠悠地往上飘,没一会儿就把整个戏台笼住了。

“我托人找着段录音,”老导演从包里翻出个旧录音机,声音带着些颤,“是玉霜当年灌的唱片,《锁麟囊》,找了大半年才寻着的。”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老唱片特有的沙沙声先响起来,接着是一句清亮的“春秋亭外风雨暴”,调子婉转,带着股子悲又透着韧,正是玉霜当年最拿手的腔。

我对着戏台中央的戏服轻声开口,声音混在唱腔里,像跟故人说话:“玉霜,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穿这身衣在台上唱了半辈子,台下的喝彩声能掀了屋顶,你怎么舍得?”

香烟忽然晃了晃,戏服的袖子竟轻轻摆了摆,像是有人抬手拂过。

“可你瞧,”我指了指旁边的监视器,屏幕上还停着演员排戏的画面,“现在还有人穿你的衣,唱你的戏,陈导为了拍你的故事,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找行头,那些年轻演员对着老唱片学你的调子,一句一句抠唱腔——你爱的戏,没断。”

录音里正唱到“珠玉玲珑”,调子扬起来,带着亮。戏台上空的香烟忽然绕着戏服转了个圈,大红帔的领口微微隆起,像是有人正抬手拢了拢衣襟。我看见老导演在旁边红了眼眶,抬手抹了把脸。

“尘缘早该了了,”我放轻了声音,看着那戏服上的金线在烟气里闪,“你爱的戏台有人守,穿的衣有人疼,够了。归去吧。”

录音里的唱腔渐渐落了,最后一句“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收尾时,带着点轻颤。戏台中央的戏服忽然轻轻飘了起来,不是被风吹的,是顺着唱腔的调子慢慢扬起——袖子摆成个圆,衣摆顺着看不见的身形垂下来,像是有个无形的人在台上走了个台步,转了个圈。犀角香的烟气跟着动,在她身侧绕出个弧,连罗盘的指针都慢下来,轻轻晃了晃。

等最后一个音符落尽,戏服“呼”地落回台上,平平整整地铺着,再没了动静。那股子冰冷的执念也散了,空气里只剩犀角香的味道,还有点淡淡的、像是脂粉散了的余味。

老导演后来把片子拍完了,片尾字幕加了行小字:“谨以此片,纪念所有为戏痴狂的灵魂。”首映那天他送了我张票,片尾放完,灯亮起来时,我看见他对着银幕上闪过的玉霜旧照,轻轻鞠了个躬。

散场时路过后台,看见几个年轻演员正围着那套戏服看,有个小姑娘小声说:“这衣料真软,当年穿它的人,定是个爱美的角儿。”

我站在门口笑了笑。是啊,是个爱戏台爱到骨子里的角儿。只是戏再大,也大不过生死轮回,能有人记着,有人传唱,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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