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七十七:循环的星期五
小张盯着键盘上那片咖啡渍时,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半天没敢往下按。那渍子是早上洒的,半干半湿,边缘晕开的形状,跟上周五、上上周五的印子叠得严丝合缝——连最右边那滴歪歪扭扭的小水珠印,都分毫不差。
他在“恒信科技”干了三年,工位在12楼靠窗的位置,窗外是灰蒙蒙的写字楼群。做数据分析的日子,本就像复印机里滚出来的纸,每天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唯一的变化是领导王姐训话的由头。可从三周前开始,这复印机卡成了单曲循环,只死死卡在周五这一天。
第一周周五,他只当是自己没睡好。早上挤三号线,右脚鞋跟被人踩掉时,他还骂了句“没长眼”;到公司楼下,前台小李果然笑着说“张哥早,电梯刚坏”,他叹着气爬楼梯,爬到11楼撞见搬打印机的师傅,被堵在楼道里等了十分钟——这些事好像上周也发生过?他摇摇头,只当是工作日的枯燥让人记混了。
直到九点半,王姐踩着高跟鞋进办公室,手里捏着报表“啪”地拍在他桌上:“小张,上周报表逻辑乱了,下班前必须改完。”这话入耳的瞬间,小张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上周五,王姐也是这么说的,连拍桌子的力道都一样,报表边角被拍得翘起来的弧度都没差。
他硬着头皮改报表,中午订的番茄炒蛋盖饭,打开盒盖时差点把饭扣在地上。鸡蛋碎得匀匀的,番茄去皮去得干净,连碗底沉着的那勺汤汁,都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没敢吃,盯着饭盒发了半天愣,同事老刘凑过来,嚼着口香糖笑:“咋不吃?你上周不还说这家番茄炒蛋做得地道?”
“上周”两个字像针,扎得他心口发慌。他试着改改“剧情”,故意拖到四点才去茶水间,可刚走到门口,就撞见王姐端着咖啡出来,正好撞翻他手里的杯子,滚烫的水洒在他手背上——跟上周五分毫不差,连疼的地方都一样。他捂着手背往回走,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这才后知后觉:这天,真的在重复。
第二周周五,天还没亮小张就醒了。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过着今天要发生的事:七点十五分起床,七点半出门,三号线会在八点零三分到站,鞋跟还是会被踩掉……他猛地坐起来,抓着衣服就往身上套——他偏不按剧本走。
他提前半小时出门,绕路坐了二号线,换乘时跑得气喘吁吁,到公司时比平时早了十五分钟。前台小李正擦桌子,见他进来愣了愣,随即笑着说:“张哥早,电梯刚坏。”小张的腿“咚”地软了一下,扶着前台的柜台才站稳——电梯还是坏了。他咬着牙爬楼梯,没走几步就听见楼下传来“哐当”一声,跑下去一看,搬打印机的师傅正蹲在地上捡零件:“小伙子帮个忙,机器掉地上了,堵着路了。”
等他帮着把机器抬起来,再爬到12楼,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九点半。王姐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报表,笑容都带着公式化的僵硬:“小张,上周报表逻辑乱了……”
“别念了!”小张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姐,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昨天是周四,今天怎么又成周五了?”
办公室瞬间静了,所有人都转头看他。王姐皱着眉:“小张你是不是加班加傻了?昨天是周三,今天本来就是周五。”老刘拽了拽他的胳膊,低声说:“你这几天老说胡话,要不请个假歇歇?”
没人信他。小张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突然就不想挣扎了。他机械地改报表,听王姐训话,中午吃了那盒番茄炒蛋,连洒在键盘上的咖啡渍都跟之前的印子对上了。晚上回家,他坐在电脑前,手指抖着敲邮件,收件人是半年前帮邻居处理过“老宅闹鬼”的我。邮件写得颠三倒四,删了又改,末了反复敲:“救我,我困在周五了,永远都是周五……”
我收到邮件时,是周三早上——按正常的时间算。可邮件里的发送时间显示“周五 09:47”,附的照片里,小张办公桌的日历赫然翻在“17日 周五”。我捏着手机往那栋写字楼赶,刚进大堂,兜里的罗盘就“沙沙”响了。
掏出来一看,铜针正慢悠悠地逆时针转,转得没章法,却稳得很,像被钉在了某个轨迹上。大堂里的保安正在巡逻,步子迈得匀匀的,每一步的距离都差不多;前台小姑娘打电话,说的话像是背好的稿子,连停顿的地方都一样。一股说不出的粘滞感裹过来,连空气都好像在重复流动。
上到12层,这感觉更重了。空调风是温吞的,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却让人犯困;同事们说话的调门平得像直线,小李跟人打招呼,嘴角弯到三分就停住,多一分都没有;打印机“吱呀——吱呀——”响,节奏卡得死死的,跟上周的录音似的。
小张的工位在最里头,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眼神空得像蒙了层雾。我走过去,往他桌上放了个苹果,他没反应。直到王姐从办公室出来,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过来,喊了声“小张,报表”,他才像突然上了弦,“哦”了一声,起身时胳膊肘撞在桌角,疼得龇牙——跟他邮件里写的一模一样。
我拉着他往消防通道走,通道里没开灯,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亮着。我掏出罗盘递给他:“你看。”
铜针还在逆时针转,转得人心头发闷。小张盯着指针,突然就崩了,抓着我的胳膊抖得像筛糠:“我就说不是幻觉!他们都不信我!这指针……它也在倒着走!”
“不是幻觉。”我拍了拍他的背,“这楼的时间打了个死结。”许是这楼盖的时候没算好方位,钢筋水泥挡了地脉的气;又许是之前出过啥糟心事——比如去年那波集体欠薪,全楼人堵在老板办公室讨说法,攒了股子拧巴的怨气,硬生生在时间流里拧出个小环。小张心思重,又认死理,生物钟比谁都敏,就成了这环的“桩”,别人浑浑噩噩跟着转,只有他清醒着,一天天数着重复的日子遭罪。
“得等环重置的时候破。”我摸出个小瓷瓶,里头是前晚熬的“醒神汤”——薄荷、石菖蒲熬的水,又泡了张安神符,既能像针扎似的把他的神扎醒,又能稳住他快散了的魂。“你记着,每天下午三点十五分,王姐会来催报表,那是这一天循环的坎儿,过了这个点,晚上下班睡一觉,第二天又会回到早上。等会儿到点了,你把这个喝了。”
我又让他去打印机旁蹭了点磁粉——打印机的磁粉能扰磁场,正好破这死结的滞气;再跟保洁阿姨借了把檀香,说是“办公室空气闷,烧点香除除味”,阿姨没多想就给了。我蹲在他办公桌底下,借着桌子挡着,用磁粉画了个“断环符”,纹路走得又快又急,再把檀香点燃,抖了点香灰撒在符中间,看着像堆不起眼的灰尘,才拍了拍裤子站起来。
三点十四分,小张的手开始抖,捏着瓷瓶的指节白得泛青。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声,“噔噔噔”,不快不慢,跟之前两周的节奏分毫不差——王姐来了。
“小张,报表改完没?”王姐站在他桌边,眉头皱得跟之前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细纹都没擦。
就是现在。我在他身后站定,小张深吸一口气,拧开瓶盖把醒神汤灌了下去。那汤里的薄荷和石菖蒲冲得厉害,他“嘶”地吸了口凉气,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趁势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把攒着的一股气往他身上送,嘴里念:“时空如流,奔涌向前!昨日已逝,莫恋循环!醒来!”
“呃!”小张猛地一哆嗦,像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身子晃了晃才站稳。他眼神“唰”地亮了,先是惊恐,随即清明,转头看我时,眼里的泪“啪嗒”掉在桌上。他又转头看王姐,嘴唇颤着,半天挤出一句:“王姐……你昨天不是催过了吗?上周的报表,我上周五就改完了啊。”
王姐愣了,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我昨天没催啊……不对,上周的报表你明明说周一给我,怎么还拖到现在?”
这话刚落,周围突然静了。老刘正往嘴里塞饼干,手停在半空,饼干渣掉了一身也没察觉;小李在接电话,“喂”了一半卡住了,对着话筒“喂喂”两声,一脸茫然;连打印机都“咔”地停了,纸卡在里头,“吱呀”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卡壳的录像带,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连眨眼都忘了。过了两秒,老刘先“唔”了一声,嚼了嚼嘴里的饼干:“咋了这是?刚才好像断了下电?”小李挂了电话,嘀咕着“信号真差”,转头继续整理文件;王姐皱着眉敲了敲小张的桌子:“发什么愣?报表到底改完没?”
空气里那股粘滞感散了,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文件纸“哗啦”响——是活的风,不是之前那种温吞的循环风。我掏出口袋里的罗盘,铜针安安稳稳地顺时针转着,指着北方,再没往反方向偏过。
小张看着周围的人,有人抱怨“这周怎么这么慢,总算到周五了”,有人打开手机约周末聚餐,有人对着电脑叹气“明天还得加班”……这些话都陌生,却又无比真实。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不是之前那种憋着的哽咽,是放开了声哭,眼泪掉在键盘上,把那片旧咖啡渍晕开了一大片,终于看不出之前的形状了。
后来小张请了两天假,回来时眼圈还黑着,眼下的青跟画了烟熏妆似的。他说那两天总做梦,梦见自己在原地绕圈,周围都是模糊的人影,喊谁都不应,醒来一身汗,睡衣能拧出水。我让他在办公桌抽屉里放了块黑曜石,又在窗台摆了盆薄荷——黑曜石挡滞气,薄荷醒神,双保险。
那栋写字楼后来再没人遇见过循环,只是偶尔有12层的职员说,每逢周五下午三点多,办公室会突然静一下,也就一两秒,像有啥东西轻轻“咔”了一声,又过去了。有人猜是打印机老化,有人说是空调跳闸,只有小张知道,那是时间的死结松开时,留下的一点余响。
他后来跟我吃过一次饭,席间总盯着手机看时间,生怕屏幕上的数字突然倒着走。我笑着劝他:“过去了,不会再循环了。”他喝了口酒,苦笑:“道理我懂,可总觉得不踏实。你说这时间,平时看着顺顺当当的,谁知道哪会儿就给你打个结?”
我没接话。是啊,时间这东西太玄了,像条奔涌的河,平时看着波澜不惊,谁知道哪块石头没摆对,哪股水流拧了劲,就会在不起眼的地方打个死结。万幸小张这结不算紧,能解开。
只是后来想起这事,总觉得有点亏——他那三周的班,算是白加了,报表改了三遍,咖啡洒了三回,手被烫了三次,工资却只算一天的。但小张说,比起困在无尽的周五里,白加班算啥呢?能看着太阳正常落山,能听见同事说句新鲜话,就算天天改报表,都比循环强。
可不是嘛,活着的好,就好在有“下一天”。哪怕下一天要加班,要挨训,要挤地铁,只要是往前过的,就比困在旧时光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