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局势如同一张不断绷紧的弓弦，江南试点的压力、严党歇斯底里的反扑、以及那无声处不断滋生的恐惧，让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带着电荷。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项看似与所有紧张议题无关，却又微妙牵动着最高权柄神经的事务，被提上了日程——京营禁军的春季大阅。
禁军，天子亲军，帝国最后的武力屏障与门面担当。其军容士气，直接关乎皇权的威严。然而，多年来承平日久，加之勋贵子弟充斥、操练废弛，禁军的战斗力早已不复当年，每逢大阅，虽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但行列不整，步伐散漫，动作拖沓，往往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常成为百官私下讥讽、言官上书弹劾的话柄。
今年，嘉靖帝不知是出于重整武备的真心，还是单纯想在“云端”数据之外寻找一些更直观的“盛世”证明，竟格外重视此次阅兵，提前一月便下旨严令整训。
旨意下达，京营上下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提督京营的勋贵武将们急得团团转，将操练军官骂得狗血淋头，军官们又将火气撒在士卒身上，鞭子抽得噼啪响，喝骂声终日不绝。然而，习惯性的散漫非一日之寒，无论如何催促打骂，数万人的队伍行动起来，总是难免前后脱节，左右参差，阵型转换混乱不堪，如同一个臃肿而笨拙的巨人，空有力气，却无法协调。
“废物！都是废物！”京营提督、英国公张溶看着校场上依旧混乱的场面，气得差点揪掉自己精心保养的美髯，“这要是阅兵时出了岔子，老夫的脸面，陛下的脸面，往哪儿搁？！”
正当京营一众将官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他们绝未想到的人，奉旨来到了京营大校场——户部左侍郎黄小满。
张溶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绯袍、与周遭铁血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文官，脸上难掩诧异和一丝不以为然：“黄侍郎？陛下旨意，让您来…督导阅兵操练？”他实在无法将这位搞钱粮、弄数据的“仙师”和军中操练联系起来。
小满神色平静，拱手道：“英国公，下官奉旨前来，并非干涉军务，只是有一‘小技’，或可助大军操演，更为齐整划一。”
“小技？”张溶将信将疑，但想到对方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以及皇帝的旨意，还是勉强道，“既如此，便有劳黄侍郎一试。”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期待。
小满也不多言，径直走向点将台。他并未去看那些庞大的方阵，而是将负责基础队列操练的百户、总旗等基层军官召集起来。
他没有谈论任何兵法阵型，而是拿起一根木棍，在沙地上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简单的方框，里面写着“第一排”，然后画出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写着“第二排”的方框，如此循环，直到第十排。
“诸位，”小满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仿佛在讲解一道算学题，“大军操演，看似复杂，实则可由无数简单的‘重复’构成。譬如，左转。”
他指着沙地上的方框：“若令‘第一排’左转，完成；则‘第二排’左转，完成；‘第三排’左转…直至‘第十排’左转。此过程，可视为一个‘循环’。”
军官们面面相觑，这道理似乎很简单，但…
“然实际操演中，为何混乱？”小ma n自问自答，“因各排听到号令，反应有快慢，动作有先后，无人统一节奏，故而参差不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今有一法，名曰‘循环队列’。不再依赖各排自行其是，而是设定一个统一的‘指令周期’！”
他再次用木棍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奇怪的符号：“譬如，以鼓声为号。一声鼓响，并非命令‘左转’，而是命令‘第一排，执行左转动作！’”
“紧接着，第二声鼓响，命令‘第二排，执行左转动作！’” “第三声，‘第三排，执行左转！’” …… “如此，至第十声鼓响，‘第十排，执行左转！’”
“每一排，只需死死记住自己在‘循环’中的序号，并牢记：听到第几声鼓响，才轮到自己动作！鼓声未至，纹丝不动；鼓声一响，立即执行，毫不犹豫！如此，每一排的动作间隔完全相等，整体看来，便如波浪推进，整齐划一！”
军官们听得有些发懵，但眼中已渐渐亮起光芒。这法子…听起来似乎真的能解决反应不一的问题！
“前进、后退、变阵，皆可依此理！”小满继续道，“将大军分为若干‘什’（十人队）、‘百人队’，每一队都是一个独立的‘循环单元’。大队变阵，实则是无数个小‘循环’在统一号令下的协同运作！如同…”他搜索着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比喻，“如同织布机上的梭子，循着固定的轨迹往复，方能织出整齐的锦缎！”
“而诸位军官，”他看向那些百户、总旗，“你们便是这‘循环’的掌控者。你们不需嘶吼着让所有人同时动作，只需按照预定的节奏，敲响鼓点，或挥动令旗（指向第几排动作），监督每一‘单元’严格按序执行即可！”
小满将现代编程中最基础的“for循环”概念，用最质朴的军令和鼓点包装了起来，变成了一套古代军官能够理解和执行的“队列算法”！
京营将信将疑地开始尝试。起初，自然是笑话百出。有士兵紧张过度，听到第一声鼓响就跟着第一排一起转身；有军官数错了鼓点，导致队列大乱；更有老兵油子觉得此法呆板可笑，阳奉阴违。
但小满和张溶都下了死命令，严苛军法高悬！更重要的是，一旦有队伍偶然做对了一次，那如同尺子量出来般的整齐动作，所带来的震撼和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
训练强度陡然加大。不再追求复杂的战术动作，而是反复锤炼最基础的“听鼓点，按序动”。每一个士兵都必须牢牢记住自己所在的“循环单元”和“序号”。军官们则人手一份简单的“流程图纸”，上面用最直白的符号标注着各种队形变换时，鼓点节奏与各单元动作的对应关系。
枯燥、重复、近乎机械…但效果，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
混乱的方阵变得越来越整齐，散漫的步伐变得越来越统一。数万人行动起来，不再是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而是逐渐汇聚成一种沉重、精准、富有节奏感的轰鸣！每一次转身，每一次踏步，都如同一个整体在行动，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秩序美感！
英国公张溶从最初的怀疑，到惊讶，再到狂喜！他从未想过，军队竟然可以操练到这种地步！
半月之后，春季大阅之日。
京师北郊，皇家围场演武校场。旌旗蔽日，甲胄耀光。嘉靖皇帝高坐于九龙华盖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严嵩称病未至，严世蕃依旧闭门，但徐阶、高拱等阁臣，六部九卿，勋贵皇亲，尽皆在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期待与审视交织的气氛。
鼓声三通，号角长鸣。大阅开始。
首先入场的，依旧是传统的马队冲击、弓弩齐射等项目，虽也精彩，却并无太多新意，百官看得有些意兴阑珊。
然而，当京营步军主力，那数以万计的重甲步兵，排着密密麻麻的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般步入校场时，所有旁观者的神情都变了。
太安静了！除了那沉重划一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数万人的队伍，肃穆得如同深渊！
“陛下，请看。”小满侍立在御座旁，轻声提醒。
嘉靖帝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
随着令旗挥动，战鼓敲响！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整个庞大的方阵，并非同时动作，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精准无比的手拨动一般，从最前排开始，依次左转！第一排转！第二排转！第三排转！…动作流畅得如同波浪翻滚，又精准得如同机械联动！每一排转身的角度、抬腿的高度、落脚的时机，几乎完全一致！放眼望去，整个方阵的侧面，仿佛是一条笔直的钢铁界线在平移！
“哗——”百官席中，忍不住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前进！鼓点变化，方阵开始向前推进。步伐声如同一声声闷雷，砸在每个人的心口！那队列的整齐程度，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纵看、横看、斜看，都是一条条笔直的线！仿佛不是活人在走路，而是无数个被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傀儡在移动！
“变阵！四门兜底阵！”传令官高喊。
鼓声节奏再变！庞大的方阵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分化、重组！各个“循环单元”依据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算法”，在统一的鼓点指挥下，精准地跑向自己的新位置！没有碰撞，没有犹豫，没有混乱！数万人的复杂变阵，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形成了一个更加复杂却依旧整齐无比的新阵型！
整个校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种超越想象的、冰冷而完美的纪律性和协同性深深震撼了！这已经不是军队，这简直是一件被赋予了生命的、巨大的杀戮艺术品！
嘉靖帝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脸上那惯常的淡漠和修仙者的出尘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震惊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欣赏！
他追求“掌控”，追求“秩序”，追求“完美”！而眼前这支军队所展现出来的，正是极致的掌控、极致的秩序、极致的完美！这完全契合了他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这比他在水晶沙盘上看到任何漂亮的数据流，都要来得直观、来得震撼！
“好！好！好！”嘉靖帝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这才是朕的虎贲！这才是大明的气象！”
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小满：“黄卿！此…此队列之法，亦是汝所授？！”
小满躬身：“臣不敢居功，此法乃京营将士用命，英国公督导有力…”
“不必过谦！”嘉靖帝大手一挥，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真正畅快的笑容，“朕阅兵多年，从未见如此整肃之军容！此非仙法，却胜似仙法！化散漫为整饬，变乌合为精锐！黄卿真乃朕之奇士！”
龙心大悦之下，嘉靖帝当即下旨，厚赏京营上下将士。随后，他略一沉吟，竟对身旁的司礼监大太监黄锦道：“取朕的‘龙泉’剑来！”
黄锦一惊，百官更是悚然动容！龙泉剑！那可是太祖皇帝佩剑之一，虽非那柄最具象征意义的“尚方宝剑”，但亦是御用之物，代表着极高的荣宠和信任！
很快，一柄古朴典雅、寒气逼人的宝剑被呈上。嘉靖帝亲手拿起，竟直接递向了小满！
“黄卿，此剑赐你！允你…嗯…允你‘参赞军务，纠察不法’之权！望卿善用此剑，如同操演此军，为朕涤荡寰宇，廓清妖氛！”皇帝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似乎不仅限于军务。
小满心中一震，面上却沉静如水，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蕴含着无上皇权与杀伐之气的宝剑，躬身谢恩：“臣，谢陛下隆恩！必以此剑，为陛下…‘调试’天下，清除‘bug’（虫豸）！”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百官离得远未曾听清，只当是谢恩的套话。唯有近前的嘉靖帝和黄锦微微一愣，“调试”？“霸格”？虽不解其确切含义，但结合语境，似乎是将治国平天下比作了调试机器、清除害虫，倒也新颖贴切，符合小满一贯的风格。
皇帝不由莞尔，觉得此喻甚妙，更是开心。
小满捧着龙泉剑，手指拂过冰冷光滑的剑鞘，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荒谬的沉重感。尚方宝剑？ debugging tool （调试工具）？在这个时代，皇权便是最高的底层代码，而这把剑，或许是能直接修改某些错误参数的最高权限吧？只是，这权限又能使用多久呢？
他抬眼，目光掠过校场上那依旧肃立如林、沉默如山的禁军方阵。完美的循环，冰冷的秩序…这或许是他能为这个帝国留下的，又一个看似华丽却不知能维持多久的“补丁”。
阅兵结束，百官散去，心中各怀鬼胎。徐阶看着小满手中的龙泉剑，眼神深邃难明。英国公张溶等勋贵武将，则是对小满又敬又畏。
而严党的眼线，早已将阅兵场上的一切，尤其是皇帝赐剑的消息，火速报回了严府。
严府书房内，本就因“仙家账本”而夜不能寐的严世蕃，听到皇帝竟将龙泉剑都赐给了小满，气得又是一阵剧烈咳嗽，眼中血丝密布，疯狂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调试…调试…我看你能调试到几时！”他嘶哑地低吼着，将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条死死攥紧，那上面，是他动用最后力量搜罗来的、江湖上最臭名昭着的亡命之徒名单。
“影煞…该你们出手了…不惜一切代价…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