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奠基礼结束，整整三天，林家上下都在暗中观望。
所有人都以为，沈昭昭会立刻搬入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祖宅东厢，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历代家主夫人的荣光与叹息。
然而，东厢的门庭依旧冷落。
沈昭昭反其道而行，将自己关在了刚刚落成的纪念馆中控室。
她没有理会那些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而是破天荒地将“家主遗物”展区的实时监控权限，直接接入了自己的手机。
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便是雷打不动地查看那根“血玉兰”玉簪展柜的温湿度曲线。
林修远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展柜旁边的展签照片出神。
那是一张模糊的黑白旧照，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
“纪念馆已经步入正轨，安保系统是顶级的，”林修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解，“你真的……不想要那个位置？”
他指的是东厢，是林家女主人这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身份。
沈昭昭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抹深邃的笑意：“位置是死的，林修远。影响力，才是活的。”她伸手指了指监控画面里，那些陈列在丝绒上的、属于林家女性的零星遗物，“我要的，从来不是自己住进东厢。而是有朝一日，能让所有女人的名字，都堂堂正正地从那扇门里走进来。”
她的野心，远比一个主母的位置更加庞大。
行动，是她最好的宣言。
一周后，沈昭昭以纪念馆的名义，召集了所有在家的林氏年轻女性成员，在馆内的多媒体厅举办了一场名为“旧信重读”的私人沙龙。
灯光暗下，巨大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封五十年前的信笺扫描件。
字迹娟秀而有力，出自早已离世的林家姑奶奶之手，收信人是她远在海外的一位女同学。
“……我丈夫离家赴任时，嘱咐我八个字：‘恪守本分，家不能乱’。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困了我半生。可我时常在想，一个家，真的是靠‘不乱’活着的吗？我觉得不是。家，是靠‘说话’活着的。当女人的声音只剩下沉默，这个家，其实就已经死了……”
信读到一半，场下便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声。
沈昭昭走到台前，声音清亮而坚定，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心底：“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来听长辈的训诫，是来补课——补上那些在家族历史中，被刻意剪掉、被无声遗忘的对话。”
话音刚落，坐在角落里的林家七小姐林婉，当场泪流满面。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悄无声息地建了一个微信群，拉进了在场的所有姐妹。
群名，就叫“被删去的名字”。
星星之火，已然点燃。
消息很快传到了林老太太的耳中。
老太太勃然大怒，当即命人传唤沈昭昭到正堂问话。
整个林家都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激烈的争辩在所难免。
可沈昭昭抵达时，却未带半分辩解之词。
她手中只拿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封面上印着一行黑体字——《林氏女性口述史采集与保存计划》草案。
她将草案恭敬地递到老太太面前，旁边还附着一份由林氏法务部连夜拟好的标准隐私授权书模板。
“老太太，您误会了。我并非要揭家族的短，而是想为那些被遗忘的先辈，留下属于她们自己的声音。”沈昭昭不卑不亢，当着老太太和一众叔伯的面，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平静地演示起来，“您如果担心口述内容外泄，我们可以采用最新的区块链存证技术进行加密。所有口述史料，都可以设置三级查阅权限：第一级，仅本人可见；第二级，仅直系后代可见；第三级，在授权时间到达后，对公众研究者开放。您想将自己的故事封存多久，就封存多久。”
她的逻辑清晰，准备周全，将一场审判，变成了一场无可指责的工作汇报。
林老太太枯瘦的手指捏着那份草案，久久没有言语。
她的目光扫过沈昭昭，又越过她，望向了门口。
不知何时，那位极少出门的林姑奶奶，正由人推着轮椅，静静地停在门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良久，林老太太拿起笔，在那份属于她自己口述史章节的授权书上，颤巍巍地在“公开时间”一栏，写下了三个数字：2049。
那一晚，林姑奶奶没有回房，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纪念馆。
她让佣人退下，自己摇着轮椅，在那个名为“沉默的先生”的展区前，驻足了很久很久。
展区里，陈列着一些旧时代的女性用品，以及几份未能通过家族审议的、关于女性教育的提案手稿。
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触碰着冰冷的展柜玻璃，仿佛在抚摸一个故人的脸颊。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素云，你当年熬了三个通宵写好、却连正堂都递不上去的提案，现在，终于有人替你念了。”
次日清晨，纪念馆的保安惊恐地发现，林姑奶奶竟然在展区里坐了一夜。
她靠在轮椅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叠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笔记，神情疲惫却异常明亮。
沈昭昭接到电话，火速赶到。
老人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昭昭，这是我……我记了三十年的族中婚嫁账。从我嫁进林家那天起，谁嫁给了谁，聘礼几何；谁为了兄弟的前程被逼退学；谁头胎是女儿被婆家嫌弃，拼到流产三回还被骂‘不旺夫’……我都一笔一笔，偷偷记着。”
她将那叠沉重的笔记，像托付一个孩子般，递到沈昭昭手里。
“你要是不嫌弃，这些……也算一份口述史。”
沈昭昭的心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连夜组织起最可靠的团队，用最高精度的扫描仪，开始录入这些承载着血与泪的笔记。
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在家族中某些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份证据牢牢掌握在手中。
凌晨三点，就在团队成员都已疲惫不堪时，沈昭昭亲自校对扫描文档，一个词条却像一根冰锥，猛地刺入她的瞳孔。
那是一条写于1967年的记录，字迹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潦草：“二房媳周氏，名素云，因携女赴港留学申请被家族驳回，愤而投井，未遂，后不知所踪。”
周氏，素云……携女留学……1967年……
一个个关键词在沈昭昭脑中炸开。
她猛然想起，周曼如的母亲，正是在1967年那场动荡中“失踪”的！
而周曼如的外婆，正是林家二房的女儿！
所以，周曼如恨的，从来不是她抢了林修远。她恨的，是整个林家！
寒意如蛇般爬上沈昭昭的脊背。
她凝视着屏幕上那行字，良久，默默地将这份刚刚扫描好的文档设置了最高级别的加密，锁进了办公室的物理保险柜中。
这件事，太过重大，足以颠覆整个林家的根基。
然而，第二天清晨，在看过玉簪展柜的温湿度数据后，沈昭昭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没有去找林家的任何人，而是拨通了那个她一直存在通讯录里，却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头是周曼如一贯冰冷警惕的声音。
沈昭昭的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周曼如，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可能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隐情。”
她顿了顿，在对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时，扔出了那个真正的问题。
“但在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件事——你恨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个家？”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仿佛凝固成琥珀。
就在沈昭昭以为她会挂断时，听筒里终于传来了一声回答，那声音极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撕裂般的破碎感。
“……我不知道。”
沈昭昭挂断了电话，静静地站在窗前。
她知道，这句“我不知道”，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控诉都更有力。
它意味着周曼如那座由仇恨筑成的心防，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现在，该等她自己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