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那场关于善恶的暮色对话,如同在随风幼小的心田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让他一连几日都有些神思不属。学馆里,先生讲的圣贤文章,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现实的薄纱,不再那么纯粹剔透。
这日午后,学馆散了学,随风背着书袋,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低着头,还在琢磨着母亲那番话,什么“因果”,什么“世态”,什么“悲悯”,这些词儿在他脑子里打转,沉甸甸的。
正思忖间,忽听得前方一阵喧哗,夹杂着孩童的哭喊和妇人尖利的斥骂声。随风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巷口,围拢着三五个看热闹的人。他本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挪了过去。
挤进人圈一看,却见一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裳的妇人,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男童厉声叱骂。那男童约莫七八岁年纪,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像草窝,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是泥污还是泪痕。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纸包已经破了,露出里面几个白胖的馒头,有两个滚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小杀才!没王法的贼胚子!敢偷老娘的馒头!看我不打断你的手!”那妇人唾沫横飞,脸色因愤怒而涨红,说着就要上前去揪那男童的耳朵。
旁边有看客劝道:“张婶子,算了算了,几个馒头,值当什么,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可怜?”那张婶子声音更高了,“偷东西还有理了?今日偷馒头,明日就敢偷银钱!这等小贼骨头,现在不打,将来就是祸害!”
那男童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呜咽着辩解,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偷……我娘病了,饿……我捡了柴火,想……想换……”
“换?你拿什么换?你这副穷酸样,浑身上下能摸出半个铜板?”张婶子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气愤,伸手就要去夺那男童怀里的馒头。
男童死死抱着,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摇头叹息说孩子可怜的,也有点头附和说偷窃行为确是该管的。嗡嗡的议论声,与妇人的骂声、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刺耳。
随风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幕,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看着那男童惊恐无助的眼神,看着他破旧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身板,心里猛地一揪,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忍。这感觉,大概就是母亲说的“恻隐之心”吧?
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前去,像学馆里那些仗义的同窗一样,大声呵斥那妇人不近人情。可脚步刚动,母亲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不可仅听外人如何评说。需得有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有自己的心智去分辨。”
他强迫自己停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男童。那孩子虽然脏污,眼神却清澈,带着小兽般的惊恐和倔强。他口口声声说“换”,难道真有隐情?再看那张婶子,虽说得义正辞严,但那眉眼间的刻薄与得理不饶人,却也让人有些不舒服。
是非善恶,究竟该如何断?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张家媳妇,且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翁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这老翁是街口修鞋的孙老爹,平日里为人公道,很受邻里敬重。
孙老爹走到近前,先看了看那吓得缩成一团的男童,又看向张婶子,叹了口气道:“这娃儿,是西头破庙里住着的那个。他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怕是……唉。他每日里在城外捡些柴火,换点吃食,也是个孝顺孩子。今日许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你看这柴火,还丢在你铺子后头呢。”
众人顺着孙老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巷子另一头堆着一小捆干柴。
张婶子脸色变了变,气势不由得矮了三分,嘴上却还硬着:“那……那也不能偷啊!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孙老爹摇了摇头,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递给张婶子:“这几个馒头,算我老汉请这孩子的。他娘病着,就当积点阴德吧。”
张婶子接过铜钱,掂量了一下,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嘟囔了一句“下次再敢偷,定不轻饶”,便扭身回了自家的馒头铺。
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了。
孙老爹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两个沾了土的馒头,吹了吹灰,连同男童怀里那几个,一起塞回他手里,温声道:“娃儿,快拿回去给你娘吃吧。往后……唉,往后总有法子,不能再偷了,知道吗?”
那男童愣愣地看着孙老爹,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猛地跪下,给孙老爹磕了个头,抱着馒头,飞快地跑走了。
巷口转眼间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随风还站在原地,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起初,那男童偷窃,在张婶子和部分看客眼中,无疑是“恶”。可后来,孙老爹道出隐情,男童的“恶行”之下,竟是迫于生存的无奈和对母亲的孝心。而张婶子的“维权”,在了解真相后,也显出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酷。孙老爹的解围,则是基于了解和同情的“善”。
一件事,几个人,短短片刻,善恶是非,竟如此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随风忽然深刻地明白了母亲的话。这世上的“恶”,有时并非出自本心的邪恶,而是源于苦难和无奈。而标榜的“善”,若缺乏了了解与悲悯,也可能流于刻板与冷漠。真正的善恶,不能只看表面行为,更要探究其背后的缘由与人心。
他想起张家曼娘姐姐。外人只道她骄纵惹祸,是“恶”。可她那日的骄纵,是否也有其生长的环境和缘由?而如今众人对她的指责,其中又掺杂了多少像张婶子那样的义愤,多少只是看客的猎奇,多少是落井下石的快意?
他无法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给人贴上是非善恶的标签了。
夕阳西下,将随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背着书袋,慢慢往家走,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踏实了许多。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少了几分孩童的天真懵懂,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思索。
这一日,街头巷尾这短暂的一幕,胜过学馆里十日的圣贤书。它用一种最直接、最鲜活的方式,为十岁的尚随风,上了关于“善恶之辨”的第二课。他心中的那杆衡量是非的秤,不再只有“偷窃是恶”这般简单的准星,开始尝试着,去掂量那隐藏在行为背后的,沉甸甸的苦难与人心。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幼小心灵中对世事人情的细微体察,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作他立身处世、洞察时局的深厚根基。只是此刻,无人知第0239章 珍鸽答疑
尚家后院有一处僻静角落,几丛翠竹掩映下,是三间小小的抱厦。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偶尔有丫鬟仆妇安静地进出,送些茶水点心,或是传递些消息。此处,便是珍鸽的居所与其处理事务之地。
珍鸽并非尚家的主子,甚至算不上正经的奴婢。她的来历有些模糊,只知是多年前尚老爷在外行商时偶然救下的孤女,因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尚家。她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容貌算不得顶美,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眉眼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从容。她不参与内宅琐事,也不在主人跟前伺候,只守着这几间抱厦,平日里或看书,或做些针线,更多的时候,是在处理一些连尚夫人都不甚清楚的、来自外头的信件与账目。
随风对这位珍鸽姑姑,一直存着几分好奇与隐约的敬畏。他记得小时候生病,喝不下苦药,是珍鸽姑姑用几片甜甜的甘草,哄着他一口口喝下。他也记得,父亲有时会独自来这抱厦,与珍鸽姑姑低声商议许久,出来时眉头或舒展或紧锁。母亲对珍鸽也极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倚重。他知道,珍鸽姑姑是不同的。
这日午后,因着连日来对“善恶之辨”的困惑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随风在书房里对着书本发了半天呆,终究是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便踱步来到了这后院的抱厦前。
竹叶沙沙作响,更显得此处幽静。抱厦的门虚掩着,随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是风哥儿吗?进来吧。”里面传来珍鸽平和的声音,似乎早料到他会来。
随风推门进去,只见珍鸽正坐在临窗的一张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页面泛黄的旧书,手边还放着几封拆开的信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只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见随风进来,她抬起眼,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去。
“珍鸽姑姑。”随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开口。
珍鸽放下手中的笔,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个绣墩:“坐吧。看你眉头拧得都快打结了,可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随风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他深吸一口气,将这几日盘旋在脑中的问题,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从母亲关于善恶因果、世态人情的教导,到昨日在街口亲眼所见的偷馒头风波,再到自己对张家曼娘姐姐之事的困惑。他叙述得有些杂乱,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这世间的善恶,为何如此难以分辨?人心,又为何如此复杂难测?
珍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的温和。直到随风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她,她才轻轻合上面前那本旧书,封皮上隐约可见《人物志》三个古体字。
“风哥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夫人教导你的,是立身的根本,是仁心,是大道。这没有错。而你在街头所见,则是人间的实相,是世情,是微末。”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缓缓道:“大道至简,而世情纷繁。以至简之心,应对纷繁之世,自然会感到困惑。这并非你的过错,而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随风似懂非懂地望着她的背影。
珍鸽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随风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你问善恶难辨,人心难测。那我问你,你以为,善恶是固定不变的吗?如同这桌上的砚台是黑,纸张是白?”
随风想了想,摇了摇头。经过母亲和街头一事,他已明白善恶并非绝对。
“不错。”珍鸽赞许地点点头,“善恶如同光影,相依相存。没有绝对的善,也无绝对的恶。饥寒起盗心,是恶吗?或许是。但驱动这‘恶行’的,或许是最基本的求生之念,甚至是对亲人的顾念,这又岂能全然归之于‘恶’?那张家的曼娘小姐,骄纵任性,招致祸端,于家族而言,是‘恶果’。但她的骄纵,是她天生如此吗?还是她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养,日积月累塑造而成?她可曾有机会,去学习另一种活法?”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巧的钥匙,一层层拨开随风心中的迷雾。他忽然意识到,评判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最终的行为,还要看他走过的路,经历的事,所处的局。
“至于人心难测……”珍鸽走回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清水盂中蘸了蘸,随手在铺开的宣纸上画下几道曲折的线条,毫无规律,错综复杂。“人心便如同这水痕,瞬息万变,受境遇、情绪、利益所驱使,从无定势。你试图去测度,去把握,往往是徒劳。”
随风看着那纸上迅速晕开、模糊不清的水痕,感到一阵茫然:“那……那我们该如何自处?难道就因为善恶难辨,人心难测,便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吗?”
“非也。”珍鸽放下笔,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正因善恶流转,人心莫测,我们才更需要两样东西。”
“哪两样?”随风迫不及待地问。
“其一,是‘尺度’。”珍鸽指向自己的心口,“这尺度,不在圣贤书中,不在他人口中,而在你自己的心里。它由你的良知、你的阅历、你的判断力共同铸成。用它去衡量世事,不因外界的褒贬而轻易动摇,不因情绪的起伏而失去准绳。夫人教你的是非之心、悲悯之心,便是这尺度的基石。”
“其二,是‘力量’。”珍鸽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这力量,并非指拳脚武力,而是洞悉世情、护持自身、乃至影响周遭的能力。你需要读书明理,增长智慧,需要观察入微,锻炼眼力,也需要……积蓄能让你‘立得住’的资本。有了力量,你才能在你认定的‘善’被曲解时,为其辩白;在‘恶’势力猖獗时,有能力遏制;在纷繁世相中,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洪流裹挟。”
尺度与力量。随风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他仿佛看到,母亲给予他的是打造“尺度”的材料,而珍鸽姑姑,则为他指明了锤炼“力量”的方向。
“那……珍鸽姑姑,”随风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盘旋在他心底许久的问题,“您觉得,张家的事,最后会如何?曼娘姐姐……她会怎么样?”
珍鸽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她重新坐回书案后,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封来自不同渠道的信件,语气平和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先机的淡然:
“世间万事,有其因果,亦有其定数。张家根基受损,但未必没有转圜之机。至于那位曼娘小姐……她心高气傲,此番挫折,于她而言,是劫难,却也未尝不是一场淬炼。是沉沦深渊,还是于灰烬中挣扎出一线新生,端看她自己能否打破心中枷锁,找到那‘立得住’的根本。”
她看向随风,眼神温和却带着警醒:“风哥儿,他人的命运,我们可以旁观,可以思索,却不必过于挂怀。你如今要做的,是打磨好你的‘尺度’,积蓄你的‘力量’。待你羽翼丰满,目光如炬时,自然能看清更多迷雾后的真相,也能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属于你自己的、无愧于心的选择。”
窗外,竹影摇曳,风声细细。抱厦内,少年默然端坐,心中却如有惊雷滚过。珍鸽的一席话,没有给出关于善恶的简单答案,却为他打开了一扇更为广阔也更为沉重的门。他隐隐感觉到,今日这番答疑,将在他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投下深远的影响。
他站起身,对着珍鸽深深一揖:“谢姑姑教诲,随风铭记于心。”
珍鸽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信件,轻声道:“去吧。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
随风退出抱厦,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得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只是暖意,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