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娘冲出“锦翠阁”那间令人窒息的雅室,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嘲笑着她。珍鸽那句“你输的不是钱,是你的‘贪’”,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她输的不是钱,是贪?放屁!她苏曼娘怎么会贪?她只是要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只是要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
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冷,更密。她没有打伞,也无心打伞,任由冰凉的雨水浇透她昂贵的墨绿锦缎旗袍,浸湿她精心烫卷的头发。脸上的厚粉被雨水冲花,露出底下青黑的眼圈和憔悴的肤色,混合着脂粉,形成一道道狼狈的污痕。她踉跄地走在湿滑的青石路上,高跟鞋几次崴脚,她也浑然不觉。
街上行人匆匆,偶有撑伞的路人投来诧异或怜悯的目光,在她看来,都变成了无声的讥讽。看啊,这就是那个在牌桌上输急了眼、被人当众戳穿心思的赵太太!她仿佛能听到那些人在她背后的窃窃私语。
“贪……我贪?”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更多的却是怨毒,“我若是不争,不抢,能有今天?赵文远那个没良心的,若不是我当年……他能有后来的风光?现在倒好,生意不顺了,回家就知道甩脸色!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前头老婆生的野种……”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赵文远近来阴沉的脸色和越来越少的家用,一会儿是陈随风那张与赵文远有着几分相似、却又聪慧得过分的脸,一会儿是许秀娥那几方刺眼的绣帕和秦佩兰虚假的赞赏,最后,定格在珍鸽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上。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珍鸽这个贱人出现之后,她的一切才开始不对劲!牌桌上连连吃瘪,赵文远那边也似乎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连许秀娥那种烂泥都敢在她面前挺直腰杆了!
凭什么?!她苏曼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难道要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寡妇手里?
不!绝不!
她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一条僻静巷口的雨幕里,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冰冷刺骨,却浇不灭她心头的邪火。那双因为愤怒和嫉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也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所取代。
王瞎子!对,只有王瞎子能帮她!只有那种邪门的手段,才能对付珍鸽这种邪门的女人!头发、指甲、心头血……一想到这些,她胃里一阵翻滚,但随之涌起的,却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只要能弄死珍鸽,让许秀娥永世不得超生,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污迹,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亮光。她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辨明方向,朝着城西南那片更加阴暗、更加肮脏的区域,加快脚步走去。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空洞而执拗的响声,像是在为她疯狂的决定敲打着节拍。
这一次,她不再有任何迟疑。她要用最恶毒的方法,让那些挡她路的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而“锦翠阁”的雅室内,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许秀娥看着苏曼娘消失的门口,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绣了一半的缠枝莲荷包,指节泛白。“珍鸽嫂子……她,她会不会……” 她声音颤抖,充满了后怕。苏曼娘最后那怨毒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秦佩兰叹了口气,拿起苏曼娘遗落在桌上的那个精巧绣花手袋,掂了掂,里面似乎还有些银钱和首饰。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珍鸽:“曼娘姐这次……怕是真记恨上了。她那性子,睚眦必报,只怕日后……”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珍鸽依旧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面前散乱的麻将牌,将它们一枚枚码放整齐,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听到秦佩兰的话,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绣花手袋,又看向窗外绵密的雨丝。
“记恨由她,因果自担。” 珍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她若执意往那阴沟里走,谁也拉不住。”
她顿了顿,转向依旧惊魂未定的许秀娥,语气缓和了些:“秀娥,你的绣活做得很好,不必因他人的恶念而惶恐。守住本心,做好自己的事,便是最好的应对。”
许秀娥看着珍鸽平静无波的脸,那眼神如同定海神针,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嗯,我晓得了,嫂子。”
秦佩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珍鸽这份定力,这份洞察,绝非常人。苏曼娘与之作对,恐怕真是……自寻死路了。她将苏曼娘的手袋交给身边的小丫头,吩咐道:“收好了,若是赵家来人问,便还给他们。”
她又看向珍鸽,脸上重新堆起生意人圆滑的笑容:“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这暹罗茶还没好好品呢,咱们继续?”
珍鸽微微颔首,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雅室内,茶香再次袅袅升起,试图驱散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戾气。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撕破,就再也回不去了。苏曼娘愤而离席,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空位,更是一道深深裂开的鸿沟,以及一场注定无法避免、正在加速酝酿的风暴。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天色昏暗,如同苏曼娘此刻沉入深渊的心。而她奔向的那片西南暗巷,在雨幕中,更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等待着她的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