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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兰的“锦翠阁”虽是花烟间,白日里却比夜晚清静许多。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厅堂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水烟袋里逸出的、甜腻里带着一丝清冽的烟草香气,混杂着脂粉和熏香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暧昧的氛围。这日并非约定俗成的牌局日子,但因着前次苏曼娘在牌桌上吃了瘪,愤而离席,秦佩兰便做东,特意又攒了今日这个局,面上说是姐妹们许久未聚,实则存了几分转圜与观察的心思。

珍鸽到得最早,被引到二楼临窗的一间雅室。这里比楼下更显静谧,窗外可见后院一小方精心打理的天井,几竿翠竹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假山。室内的布置也极尽巧思,紫檀木的麻将桌,配套的四张官帽椅,靠墙的多宝格里摆着些仿古的瓷器玉件,壁上挂着一幅工笔花鸟,处处透着股试图脱俗的雅致,却又难免被那过于浓艳的窗幔和过厚的香粉气泄了底。

“珍鸽妹子倒是准时。” 秦佩兰笑着迎上来,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杭绸旗袍,领口袖边镶着细细的银丝滚边,既不失风尘中练就的妩媚,又比平日多了几分家常的温和。她亲自接过珍鸽脱下的素色外衫,挂在一旁的梨花木衣架上。

“佩兰姐相邀,怎敢迟到。” 珍鸽微微一笑,在靠里的位置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室内陈设,最后落在秦佩兰略显疲惫的眼角,“这几日生意可还顺遂?”

“还不是老样子,” 秦佩兰在她对面坐下,捏着绣帕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带笑,“迎来送往,不过是仗着几分虚情假意,勉强支撑门面罢了。比不得你们,各有各的踏实日子。” 她这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珍鸽的来历,她始终看不透,明明衣着朴素,住在市井之中,可那通身的气度,偶尔流露的眼神,都让她觉得绝非寻常妇人。

珍鸽并未接她的话茬,只端起小丫头奉上的茶,轻轻拨弄着浮叶,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扑鼻。“曼娘和秀娥妹子,想必也快到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许秀娥略带怯意的声音:“佩兰姐,珍鸽嫂子,我来了。”

门帘掀开,许秀娥走了进来。她今日显然特意收拾过,换上了一身半新的蓝布褂子,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光滑的髻。虽仍是荆钗布裙,但气色却比前次见面时好了许多,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愁苦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初生的希望。她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包。

“秀娥妹子来了,快坐。” 秦佩兰热情地招呼,目光在她身上一转,笑道,“哟,今日气色倒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许秀娥脸上微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珍鸽,见对方含笑点头,才鼓起勇气道:“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不过是寻了条新路子,想着试试。” 她说着,将那小布包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并未立即打开。

“新路子?好事啊!” 秦佩兰挑眉,颇感兴趣的样子。

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苏曼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娇嗔传来:“哟,都到了?倒是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门帘一挑,苏曼娘走了进来。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身绛紫色团花缂丝旗袍,颈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套着两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头发烫着时兴的卷儿,脸上脂粉细腻,描画得精致的眉毛高高挑起,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与戾气。她目光先在室内一扫,掠过秦佩兰,在珍鸽平静无波的脸上顿了顿,最后定格在许秀娥身上,尤其是她那个小布包和明显精神了不少的面容上,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曼娘姐今日这身可真气派。” 秦佩兰起身笑着拉她入座,吩咐小丫头重新上茶。

“不过是一些压箱底的老物件,拿出来透透气罢了,比不得你们新鲜水灵。” 苏曼娘在珍鸽上首的位置坐下,将手袋往桌边一放,玉镯磕在紫檀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似谦虚,语气里却透着股掩不住的炫耀,只是这炫耀,在面对珍鸽时,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上次牌局上被珍鸽轻描淡写点破她与外人合谋出千,虽未明着撕破脸,但那等难堪,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时时作痛。她今日盛装而来,未尝没有几分找回场子、重振威风的意图。

四人各自落座,小丫头摆好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响起,打破了雅室内微妙的沉寂。

“秀娥妹子,方才你说寻了新路子,是什么好营生?也说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跟着沾沾喜气。” 秦佩兰一边码牌,一边旧话重提,试图活跃气氛。

许秀娥码牌的手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珍鸽,才低声道:“是…是珍鸽嫂子帮衬,给了我一些时新的绣样,我想着…试着绣些帕子、荷包什么的,看能不能换点钱贴补家用。”

“绣活?” 苏曼娘嗤笑一声,指尖捏着一张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能赚几个大子儿?还不够买丝线的本钱呢。秀娥啊,不是我说你,有那功夫,不如想想别的门路。” 她话里带着明显的轻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珍鸽。又是珍鸽!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处处与她作对不成?

珍鸽仿佛没听见苏曼娘的话,自顾自地码好牌,神色平静无波。

许秀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唇,低声道:“总…总是一条路,试试总没错。”

“曼娘姐也是关心你,” 秦佩兰打圆场道,“不过这绣活若是做得好,倒也未必不能成事。我认识几个洋行里的买办,他们有时也收些精巧的绣品,说是洋人喜欢得很,价钱给得也公道。秀娥妹子若真做出来了,拿来给我瞧瞧,或许能帮你牵个线。”

“真的?那太谢谢佩兰姐了!” 许秀娥眼睛一亮,感激地看向秦佩兰。

苏曼娘见秦佩兰也帮腔,心中更是不快,冷哼道:“佩兰你倒是会做人情。只怕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头来白忙活一场,空欢喜。” 她这话,明着说许秀娥,暗里却是指桑骂槐,针对珍鸽。

牌局就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开始了。

几圈下来,牌桌上的局势渐渐分明。珍鸽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输赢不大,但牌风稳健,几乎从不出错张。秦佩兰心思活络,牌技娴熟,输赢在她脸上看不出太多痕迹,只偶尔与苏曼娘说笑几句,维持着表面的热闹。许秀娥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脑子里还在回想那图样册子上的针法,摸牌出牌都带着几分迟疑,好在输赢不大,倒也无人苛责。

唯有苏曼娘,今日手气似乎格外不顺。她要吃的牌,总被上家截胡;要碰的牌,偏偏被人摸走;好不容易听了个好牌,却死活不来,反倒是接连点了两个小炮给许秀娥和秦佩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戾气越来越重。

“啧,今儿这牌邪了门了!” 苏曼娘将一张打出的“发财”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她看了一眼面前所剩无几的筹码,又瞥见许秀娥那虽然不多、却也在缓慢增加的筹码堆,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噌噌往上冒。连许秀娥这种穷酸寡妇都能赢她的钱?

“牌场如战场,有输有赢很正常,曼娘姐何必动气。” 秦佩兰笑着打出一张牌,“三条。”

“吃。” 珍鸽平静地推倒两张牌,捡回那张三条,然后打出一张看似无用的“白板”。

苏曼娘正盯着牌池,琢磨着要不要碰对家打出的“红中”,眼角余光扫过珍鸽打出的那张“白板”,心里忽然一动。她记得牌池里好像已经有两张白板了?如果…如果珍鸽手里是最后一对白板,她刚才碰了红中,就能听一个绝张…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

“碰!” 她几乎喊出声,迫不及待地推倒自己的一对红中,然后将牌抓回。听牌了!听的就是那张绝张白板!她紧张地盯着珍鸽,又扫视其他两人,心跳如擂鼓。

又轮了两圈,牌墙渐渐薄了。苏曼娘手心都有些出汗。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轮到她摸牌。指尖触到那张牌的瞬间,她心中狂喜——那光滑的、没有任何刻痕的触感,是白板!

“哈!自摸!清一色带根,绝张!” 苏曼娘猛地将那张白板拍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给钱给钱!都看清楚了啊!” 她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只觉得胸中闷气一扫而空,得意地环视其余三人,目光尤其在珍鸽脸上停留,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懊恼。

珍鸽只是抬眼看了看她拍在桌上的牌,又看了看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数出相应的筹码,推了过去。

秦佩兰也笑着付了筹码,嘴里说着“曼娘姐好手气”。

许秀娥则有些肉痛地数着筹码,但还是依言付了。

苏曼娘志得意满地收着筹码,只觉得方才所有的憋屈都值了。她没注意到,在她将那张“白板”拍在桌上时,坐在她对面的秦佩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牌池里那另外两张明晃晃的“白板”,又瞥了一眼珍鸽面前那整齐的牌垛,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了然与讥诮。

牌局继续。苏曼娘沉浸在那把“绝张自摸”的兴奋中,并未察觉,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之后,她输得更快更惨。珍鸽依旧是不紧不慢,偶尔小赢一把;秦佩兰有输有赢;许秀娥竟然也糊了几把小牌。唯有苏曼娘面前的筹码,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少。

当最后一个筹码也输掉时,苏曼娘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她猛地将面前的牌一推,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打了!今儿手气背到家了!” 她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那身华丽的绛紫色旗袍此刻看来,也只衬得她面色更加难看。她狠狠瞪了一眼许秀娥,又目光复杂地剜了珍鸽一眼,抓起手袋,连句客套话都没有,转身就走,环佩叮当乱响,像是她此刻纷乱烦躁的心绪。

雅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麻将牌凌乱的残局,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香。

“曼娘姐这脾气…” 秦佩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小丫头收拾牌桌。

许秀娥有些无措地看向珍鸽,低声道:“珍鸽嫂子,我…”

“无妨。” 珍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苏曼娘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锦翠阁那挂着红灯笼的门口,融入外面熙攘的街市。风吹过天井里的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

“牌局如常,人心无常。” 珍鸽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秦佩兰和许秀娥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秀娥,你的绣活,抓紧些。佩兰姐,今日叨扰了。”

她并未对苏曼娘的离去多做评论,仿佛那只是牌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但秦佩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心里却隐隐觉得,这场看似平常的麻局,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许秀娥,则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本图样册子的分量,在她心中愈发沉甸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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