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时间仿佛凝滞。唯一的微光从门缝渗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尘糜。王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的伤口经过处理，剧痛稍减，但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落在蜷缩在行军床上的阿雅身上。
压缩饼干和清水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但精神的创伤和身体的透支依旧清晰写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透过水泥地，看到了某些不愿回忆的景象。
“感觉好些了吗？”王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沙哑。
阿雅微微颤了一下，像是从噩梦中被惊醒。她抬起头，看向王烁，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好多了，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王烁知道，他需要了解真相，需要知道他们手里究竟握着什么，以及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也明白，让阿雅重新回忆那段经历，无异于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他斟酌着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具有引导性，而非审问：“阿雅，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需要知道，‘灯塔’为什么如此不惜代价地追捕我们，不仅仅是我，还有你。你带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阿雅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环抱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没有立刻回答，安全屋内只剩下两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本来……是学计算机的，应届毕业，在国内一家不错的互联网公司找到了工作……”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命运的拐点。
“大概半年前，我在一个专业的程序员论坛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一家注册在新加坡的‘星链科技’，号称专注于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开发，开出远高于市场价的薪资，招聘有潜力的年轻工程师，工作地点在‘东南亚新兴科技园区’，承诺良好的工作环境和快速晋升通道。”阿雅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但王烁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的痛苦。
“当时……竞争很激烈，我投了简历也没抱太大希望。但很快，我就接到了面试通知，是线上视频面试。面试官很专业，问的问题很有深度，对我在校期间参与的一个数据挖掘项目很感兴趣。”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感兴趣的，恐怕不是我那个粗糙的项目，而是我的专业背景，以及……我干净的‘来源’。”
“后来呢？”王烁轻声问，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通过了所有线上考核，他们效率极高，很快办好了所有‘手续’，买了机票，还有人专门在曼谷接机。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那么美好。”阿雅的眼神黯淡下去，“直到……直到车子没有开往曼谷的什么科技园区，而是越开越偏僻，最后……开进了暗瓦镇，开进了KK园区那道巨大的铁门。”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一开始，他们还没收我们的护照和手机，说是统一管理。然后就是培训，根本不是技术培训，是教我们怎么用各种话术，伪装成警察、检察官、银行客服……去骗国内的人，主要是老人，把他们一辈子的积蓄骗光……”
王烁沉默地听着，这些套路他有所耳闻，但亲耳从一个受害者口中听到，感受截然不同。
“我不肯学，反抗过。”阿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当时残存的倔强，“然后就是电击、殴打、关水牢……他们有一整套办法，摧毁你的意志。我见过……见过有人被打断腿，有人被扔进狗笼子，还有人……因为完不成业绩，被当场……”她说不下去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
王烁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有些情绪必须宣泄出来。
过了一会儿，阿雅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狠厉：“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不能去害人！我知道我可能永远出不去了，但我就算死，也要留下点什么！”
“所以，你开始偷偷收集证据？”王烁适时地问道。
“嗯。”阿雅点点头，“我利用我懂技术的优势，趁着每次被允许使用电脑进行‘工作’的间隙，偷偷编写了一些小程序，截取他们服务器里流通的数据包。很零碎，很危险，每次操作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但我慢慢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她的语速加快了一些，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紧张而危险的状态：“不仅仅是诈骗的流水、受害者的信息……我还发现了一个被加密隐藏得很深的数据库。那里面……是器官配型的信息！”
王烁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虽然他早有猜测，但得到证实，依旧感到一股寒意。
“那个数据库，连接着一个全球范围内的‘客户’需求列表。KK园区，不，是整个‘灯塔’控制下的网络，不仅仅是在进行电信诈骗，他们更是在进行……活体筛选！”阿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惧，“每一个被送进来的人，都会被强制‘体检’，采集血样和组织样本。他们的健康数据、血型、 hLA分型……全部被录入系统，与全球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富豪们的需求进行实时匹配！”
“匹配成功……会怎么样？”王烁的声音低沉，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阿雅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悲恸和绝望：“匹配成功……就意味着‘货物’进入了待发货状态。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把你调离原来的岗位，通常是说‘表现良好，调往更好的部门’，或者‘身体不适，需要隔离检查’……然后，人就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可能就是在……就是在那个地下医院，或者……直接被运上通往公海医疗船的冷藏车。”
安全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烁能想象那幅场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成零件一样评估、匹配、然后……拆解。这是比诈骗更加赤裸裸、更加反人类的罪恶。
“小玲……就是那样没的。”阿雅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她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流淌，“她和我一起被骗来的，她性格比我更烈，反抗得更厉害。然后……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被通知‘配型成功’，说是罕见的Rh阴性血……他们把她带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她……只在一次数据截取中，看到了一条标注着她编号的‘已发货’记录……”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王烁能感受到那刻骨的仇恨和无助。
“所以，你拼了命也要保住你收集到的数据？”王烁问。
“对！”阿雅用力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决绝，“我截取到的，不仅仅是零散的数据。我设法……设法拷贝了一部分核心数据库的索引和部分交易记录，虽然不完整，但足以证明这个链条的存在！还有他们内部的一些通讯记录，涉及到高层如何运作，资金如何流转……我把所有这些，都加密存储在了一个地方。”
“在哪里？”王烁追问，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阿雅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地点：“在园区中心医院，地下一层，那台老旧的、几乎被废弃的dR-x光机，型号是‘科瑞德m-3000’。它的主控电脑硬盘是独立的，没有接入医院的内网。我利用一次被派去清理那间废弃设备间的机会，偷偷把加密后的数据副本，隐藏在了那块硬盘的冗余扇区里。除非进行底层数据恢复，否则常规检查根本发现不了。”
一台废弃x光机的硬盘……王烁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一个极其隐蔽且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阿雅的机智和勇气，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些证据……如果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影响？”王烁需要评估这份证据的价值。
“足以掀起轩然大波！”阿雅肯定地说，“里面涉及到的，不仅仅是苏奇督这样的地方军阀，还有跨国犯罪集团‘宋先生’的网络，甚至可能……指向一些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却购买这种‘服务’的所谓‘上流人士’。这是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证据！”
王烁沉默了。他意识到，他们手中的“钥匙”，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自由和“天罚者系统”的秘密，更连接着一条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全球性的黑暗产业链。这份证据，是点燃炸药的引信。
“我明白了。”王烁缓缓说道，目光变得无比凝重，“这份证据，我们必须拿到手。但这意味着，我们可能还需要回去。”
阿雅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回到那个魔窟？光是想想就让她不寒而栗。
“害怕吗？”王烁看着她。
阿雅咬了咬嘴唇，没有立刻回答。恐惧是真实的，但另一种情绪也在她心中燃烧。
“怕……”她老实承认，但随即抬起头，直视着王烁，“但是……我更怕小玲她们死得不明不白！更怕还有更多的人像我们一样被骗进来，被当成猪仔和零件！如果……如果我的命，能换来揭开这一切的机会，我……我不后悔！”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力量。那是在极端绝望中孕育出的，最坚韧的希望。
王烁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不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战斗的意志。他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他说道，“恢复体力。拿到证据，离开这里，然后把这一切……彻底终结。”
安全屋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不再只有疲惫和绝望，还多了一份沉重的使命和破釜沉舟的决心。阿雅的故事，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份血泪控诉，和一把指向庞大黑暗帝国的利刃。而他们，即将握着这把利刃，再次走向深渊。
第 六十六 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