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的眼皮和肩头。王烁几乎是靠着本能，拖着阿雅在崎岖不平的荒野中跋涉。梅指示的“北方”成了一个模糊的方位，全凭天空中偶尔从云隙中露出的黯淡星斗勉强辨认。左肩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冷汗浸透了本就污秽不堪的衣物，又被夜风吹得冰冷刺骨。阿雅的情况更令人担忧，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王烁身上，意识似乎在半昏迷的边缘徘徊。
“坚持住……阿雅……就快到了……”王烁的声音嘶哑，与其说是在鼓励阿雅，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不敢停下，身后园区方向的喧嚣虽然渐远，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漫长的时间，王烁的脚步骤然一顿。前方，在朦胧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一条干涸的、深陷下去的沟壑轮廓，两岸长满了茂密的灌木和杂草，几乎将沟壑本身完全遮蔽。
“是这里吗？废弃灌溉渠……”王烁喘息着，努力睁大因失血和疲惫而模糊的双眼。他搀扶着阿雅，小心翼翼地拨开荆棘，滑下陡坡，落入渠底。
渠底异常阴冷潮湿，堆积着枯枝败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和腐殖质的气息。相比于地面的开阔，这里确实给人一种被包裹的、暂时的安全感。王烁将阿雅轻轻放在一处相对干燥、被茂密藤蔓遮掩的凹陷处，自己则背靠冰冷的土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
“水……水……”阿雅发出无意识的呓语，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
王烁心中一紧。他们逃离得匆忙，身上没有任何补给。他强撑着站起身，目光在渠底逡巡。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看到渠壁某些缝隙处有湿漉漉的反光。他凑过去，用手小心地接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是相对干净的地下水渗出的痕迹。
“有……有点水。”王烁回到阿雅身边，用相对干净的手背蘸了些水，轻轻湿润她的嘴唇。阿雅本能地舔舐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做完这一切，王烁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感袭来。他重新坐下，检查自己的伤口。子弹擦着肩胛骨边缘飞过，留下了一道深可见肉的焦黑沟壑，虽然暂时没有伤及动脉，但失血不少，伤口边缘已经有些红肿发烫，必须尽快处理。
他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试图包扎，但单手操作极其困难，动作笨拙而疼痛。
就在这时，阿雅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王烁因忍痛而扭曲的脸庞和那狰狞的伤口。
“你……”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清晰的担忧，“你的伤……”
“没事，皮外伤。”王烁试图表现得轻松，但额角的冷汗出卖了他。
阿雅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我来帮你。”
“你别动！”王烁按住她，“保存体力。”
“可是……”阿雅看着他艰难包扎的样子，眼中满是焦急和不忍，“这样不行，会感染的！我们需要药品，需要真正的安全地方……”
王烁何尝不知。他靠在土壁上，闭上眼，大脑在疲惫和疼痛中飞速运转。梅只指出了灌溉渠的位置，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追兵迟早会搜索到这里，而且阿雅的身体状况急需稳定的环境和医疗。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中——“老刀”。
那个在边境集市认识的，游走在灰色地带，只要价格合适，什么都敢接，也什么门路都有的蛇头。当初正是通过他，王烁才得以潜入暗瓦镇。这个人贪婪、狡猾，但也极其重视“信誉”和“交易”，只要钱给够，或者有足够的把柄，或许……
王烁摸索着身上，幸运的是，那个特制的、防水防震的卫星通讯器还在贴身口袋里，虽然浸泡过污水，但似乎还能工作。他将其取出，按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开关。
通讯器发出极其微弱的搜寻信号指示灯。在这荒郊野外，信号极其不稳定。
“你在……做什么？”阿雅看着他手中的设备，疑惑地问。
“找一个……可能帮助我们的人。”王烁的声音低沉，“一个生意人。”
“可靠吗？”阿雅立刻警惕起来。园区的经历让她对任何人都充满了不信任。
“不确定。”王烁坦诚道，“但我们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是唯一一个在镇外可能有‘安全屋’，并且敢做这种生意的人。”
等待信号连接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渠底只有风吹过灌木的沙沙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阿雅靠在土壁上，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微微发抖。王烁脱下自己还算完整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冷……”阿雅蜷缩起来。
王烁靠近了一些，用身体为她挡住从渠口灌入的冷风。这个细微的举动让阿雅抬起眼，看向他。在极致的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模糊而坚毅的轮廓。
“为什么……”阿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累赘。”
王烁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宁愿死，也要保住那个‘证据’？”
阿雅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和恨意。“因为……那不只是证据。那是我……和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活过的证明，也是他们犯罪的铁证！”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亲眼看着小玲……她和我一起被骗来的……她因为反抗，被他们……被他们活生生……”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身体抖得更厉害。
王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一个笨拙但充满理解的安慰动作。
“我明白。”他低声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债，总得有人去讨。”
他的话仿佛触动了阿雅内心最深处。她抬起头，即使在黑暗中，王烁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灼热。
就在这时，王烁手中的通讯器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嘀”声，指示灯变成了稳定的绿色。信号连接成功了。
王烁对阿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对着通讯器低声说道：“老刀？”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一个沙哑而警惕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诧异：“……‘烛龙’？你还活着？园区那边闹翻天了，苏奇督悬赏五百万买你的人头，死的活的都要！”
“我还值这个价，不错。”王烁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的疲惫，“长话短说，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安静，有基本药品和食物，能躲至少48小时。”
老刀在那头嗤笑一声：“‘烛龙’，你知不知道现在全暗瓦镇的狗都在闻你的味儿？安全屋？现在这种地方比钻石还贵！”
“开价。”王烁言简意赅。
“不是钱的问题……”老刀拖长了语调，“是风险，天大的风险！收留你，就是跟苏奇督，跟‘灯塔’对着干！我这小身板可扛不住。”
“你当年偷运军火给克伦邦反对派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怕死。”王烁冷冷地点破他过去的勾当，“而且，我知道你在镇外北区，靠近旧河道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废弃仓库改造的据点，那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之一，对吧？”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能听到老刀粗重的呼吸声。王烁精准地说出了他一个极其隐秘的藏身点，这既是展示情报能力，也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我知道你的底细。
“……‘烛龙’，你真是个瘟神。”老刀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那个地方……可以借你用。但价钱翻三倍！而且，我只提供地方和最基本的东西，不提供额外保护！你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到了地方，把尾款放在老地方！”
“成交。”王烁没有讨价还价，“把具体位置和进入方式发过来。另外，准备一些抗生素、止血带、消毒水和食物。”
“要求还真多……”老刀抱怨着，但通讯器很快接收到了一串加密的坐标和简短的说明。
通讯切断。王烁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未轻松多少。与老刀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联系好了？”阿雅轻声问，带着一丝希望。
“嗯。”王烁点点头，搀扶她站起来，“我们得继续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根据老刀提供的坐标，那个所谓的“安全屋”位于更北边，靠近一条几乎干涸的旧河道，隐藏在一片半荒废的棕榈种植园边缘。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王烁几乎是在透支生命，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和阿雅。阿雅也努力配合，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但也预示着夜晚即将过去。
当他们终于看到那片在晨曦微光中显得破败不堪的棕榈园，以及园边缘那个几乎被蔓藤完全吞噬的低矮水泥建筑时，两人都几乎虚脱。
建筑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王烁按照老刀的指示，在门旁一块松动的砖石下摸到了一把冰冷的钥匙。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铁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大，约莫十几平米，没有电，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些许微光。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中间有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医疗箱和一个帆布包。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但至少，这里是一个有顶有墙的封闭空间。
王烁反手锁上门，插上门栓，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你先坐下！”阿雅急忙扶住他，将他搀到行军床边。
王烁没有逞强，坐下来，打开那个医疗箱。里面果然有他要求的抗生素、止血带、纱布和消毒药水，虽然牌子杂乱，但至少是能用的东西。帆布包里则是几瓶矿泉水、一些压缩饼干和肉罐头。
“太好了……”阿雅看到这些，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彩。她拿起消毒药水和纱布，“我帮你处理伤口。”
这一次，王烁没有拒绝。他背对着阿雅，褪下半边衣服，露出狰狞的伤口。
阿雅看着那皮肉翻卷、血迹斑斑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手有些发抖。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矿泉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然后蘸取消毒药水。
“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她轻声说。
“嗯。”王烁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
当消毒药水触碰到伤口时，一阵剧烈的刺痛传来，王烁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冷汗如雨而下，但他硬是没有发出一声。
阿雅看着他强忍痛苦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个男人的坚韧和担当，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小心翼翼地清理、上药、包扎，动作虽然生疏，却极其认真。
处理完伤口，阿雅又递给王烁一瓶水和一些压缩饼干。“你需要补充体力。”
王烁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饥饿和干渴得到缓解，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阿雅自己也吃了点东西，然后疲惫地坐在床沿，看着被堵死的门缝透进来的那一线微光。
“我们……暂时安全了吗？”她轻声问，像是在问王烁，又像是在问自己。
王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
“暂时。”他回答道，声音低沉而沙哑，“但‘灯塔’不会放弃。老刀这里也不绝对可靠。我们只是……赢得了片刻的喘息。”
他睁开眼，看向阿雅，目光深邃：“利用这段时间，你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还有，把你掌握的关于‘灯塔’，关于园区，关于那个‘证据’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需要计划下一步。”
安全屋的寂静中，逃亡的紧张暂时被一种沉重的静谧所取代。但这静谧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他们躲过了第一波追捕，但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第 六十五 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