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毒辣的日头把河滩烤得滋滋作响。
空气里那股腥甜味更浓了。
那是洪水退去后,淤泥、腐败水草和死鱼烂虾在高温下发酵出的味道。
省纪委老陈没去招待所吹空调,也没坐进那辆崭新的指挥车。
他让人把那张掉漆的折叠桌,直接钉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脚下是踩一脚就能没过脚面的烂泥塘。
帐篷没完全撑开,四面漏风,几只绿头苍蝇围着桌上的矿泉水瓶打转。
“喝口水。”
老陈把水推过去。
瓶身上挂满冷凝珠,混着老陈指甲缝里的黑泥,在桌面上洇出一小滩水印。
秦峰接过来。
他手上的布条早就成了酱紫色,血痂和皮肤粘连在一块,每动一下手指,都能牵动半条胳膊的神经。
他没喝,只是把冰凉的瓶身贴在滚烫的眼皮上。
“断坝的芯子掏出来了。”
老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报告,纸张受潮,拿在手里软塌塌的,像张擦屁股纸。
“标号不够,这是轻的。”
老陈点了根烟,劣质烟草的辣味冲淡了那股尸臭。
“里面掺了建筑废料,生活垃圾。”
他吐出一口青烟,指头在桌面上敲得笃笃响。
“最绝的是,竹签替钢筋。”
“这是谋杀。”
老陈给这两个字下了重音。
帐篷帘子被一把掀开。
两个特警几乎是拖着一个人进来的。
马天德。
这位曾经在盘龙县甚至不用正眼看人的“土皇帝”,现在就像一滩刚从下水道里捞出来的烂肉。
那身扎眼的明黄冲锋衣成了破布条,脸上全是蚊虫叮咬的大包,红肿透亮。
他没戴铐子。
但他整个人已经塌了。
半小时前,有人告诉他,他那栋号称能抗八级地震的江景别墅,连同地下室那个装满现钞的保险柜,连个响都没听见,就喂了江神。
家没了。
钱没了。
马天德抬头,眼珠子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翳。
他看了看老陈,又看了看满身是伤、但这会儿坐得笔直的秦峰。
哆嗦了一下。
那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怕。
“坐。”
老陈踢过去那个沾满泥点的塑料凳。
马天德没坐。
他腿软,直接瘫在了泥地里。
“马总,这儿风景不错。”
秦峰拧开水瓶,嗓子哑得厉害。
“那是你的杰作。”
他指了指外面那截触目惊心的断坝。
“省厅的专家正在做最后鉴定,那个章只要盖下去,你就不是自首,是被捕。”
秦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压迫感骤增。
“你有十分钟。”
“赌那个在省城喝茶的陆少,会不会为了捞你这块臭肉,弄脏他那双意大利皮鞋。”
马天德浑身的肥肉猛地一颤。
他想起了陆承那个眼神。
那个在飞机上,像看垃圾一样看着他的眼神。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坏人。
坏人最懂坏人。
一旦这时候他不开口,陆承有一百种方法让他闭嘴,永远闭嘴。
“我说……”
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
“只要我不死,只要能留条命……”
马天德突然发了疯似的把手伸进裤裆。
特警的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
“别动!我自己拿!”
马天德嚎叫着,从裤裆那个隐秘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被避孕套层层包裹的小本子。
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符。
他用牙齿撕扯开那层橡胶,动作野蛮又小心。
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黑色笔记本,被放在了桌面上。
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
“这是账。”
马天德趴在地上,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脸上,此刻全是眼泪鼻涕。
“每一笔,谁拿的,哪天拿的,我都记着。”
“除了钱,还有古董、字画、玩过的女人……”
“水利局老王,拿了两百万,外加省城一套复式。”
“验收组那个李组长,陆少的师兄,一对清朝的玉镯子,五十万现金。”
老陈拿起那个本子。
翻开。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每一行字,都是一条蛀虫,都是压在百姓头上的山。
老陈越看脸越黑。
这里面没有陆承的名字。
甚至没有倒台的赵建国。
全是具体干活的,全是陆承那个庞大关系网里的毛细血管。
但这足够了。
这把火烧不到陆承的眉毛,却能把他的手脚烧成灰。
“还有这个。”
秦峰从怀里摸出一个密封袋。
里面是一张折痕明显的A4纸,边角磨损得厉害怕是揣了很久。
“这是三个月前,我给市局递的《关于惠民大坝重大安全隐患排查申请》。”
秦峰把密封袋拍在黑皮本旁边。
上面的红色印章依旧刺眼。
但更刺眼的,是那一栏龙飞凤舞的批示:
【杞人忧天,不予批准。】
签字人:王xx。
老陈盯着那八个字,又看了看外面那浑黄咆哮的江水。
他把刚抽了两口的烟,狠狠按进泥地里。
“好一个杞人忧天。”
老陈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
只说了两个字。
“收网。”
……
省城,cbd顶层。
陆承手里那支万宝龙钢笔,笔尖已经戳穿了A4纸。
墨水在洁白的纸面上晕染开,像一朵黑色的彼岸花。
电话开着免提。
秘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陆少,水利局老王被带走了。”
“就在会上,纪委的人直接踹的门。”
“那个马天德……交账本了。”
陆承没说话。
他甚至没有表情。
他只是缓缓转过真皮座椅,面向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阳光明媚,整个省城繁华似锦。
但他只觉得冷。
一种被人在棋盘上将死的寒意。
秦峰不仅没死在那个泥坑里。
反而用那场洪水,洗干净了所有的牌,现在正拿着一副全是王炸的手牌,在桌对面等着他。
马天德废了。
水利口这条线断了。
他在省里的声望,因为那场该死的直播,直接腰斩。
“弃车。”
陆承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没有任何犹豫。
“可是老王跟了您五年……”
“我说弃车!”
陆承猛地把那支钢笔砸在防弹玻璃上。
啪。
笔杆粉碎。
“通知宣传部,发通稿。”
“就说市委高度重视水利系统腐败问题,这次调查,是在我们的全力配合下进行的。”
“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姓王的头上。”
“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必须给我把这把火截住。”
挂断电话。
陆承看着玻璃倒影里自己那张扭曲的脸。
他知道。
这一局,他不是输给了天灾。
他是输给了那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泥腿子”。
……
盘龙县河滩。
十几辆依维柯警灯闪烁,把灰暗的天色映得红蓝交错。
一群穿着号服的人被押上车。
那是曾经在盘龙县不可一世的马家人。
警戒线外,黑压压的全是老百姓。
没人欢呼。
也没人扔臭鸡蛋。
只有沉默。
一种压抑了二十年,终于得以喘息的沉重沉默。
人群分开一条缝。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拄着根烧火棍,另一只手挎着个竹篮子,颤颤巍巍挤进来。
篮子里垫着棉布,盖着毛巾。
掀开一角。
十几颗带着温热、甚至还沾着鸡屎的红皮鸡蛋。
老人走到秦峰跟前。
秦峰想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一只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托住了他的胳膊。
很有力。
“秦县长。”
没喊主任,也没喊同志。
这一声县长,是这十万百姓给的封号。
“家里老母鸡刚下的,热乎。”
老人把篮子放在秦峰脚边的泥地上,很小心,像放着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你。”
“谢谢你保住那座桥。”
“谢谢你……把这群畜生抓了。”
老人的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响声,眼泪顺着满脸的沟壑往下淌。
秦峰看着那个篮子。
看着那几颗并不圆润的鸡蛋。
鼻子猛地一酸。
前世在部委,他写过无数篇关于“为人民服务”的文章,词藻华丽,对仗工整。
但直到今天。
直到他一身烂泥坐在这废墟上。
他才真正摸到了这五个字的重量。
烫手。
也烫心。
周围的村民涌上来。
一块烟熏的老腊肉。
一瓶自家酿的浑浊米酒。
一双纳得密密麻麻的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值钱。
但这是这片贫瘠土地上,能掏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韩雪捂着嘴,眼泪把脸上的灰冲成了两道泥沟。
她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秦峰。
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京城才子,现在狼狈得像个乞丐。
可他的腰杆,比这河滩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直。
远处的奥迪车里。
省委督导组组长陈强,把车窗升了上去。
他手里那份原本要弹劾秦峰的报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车座缝隙里。
他不是傻子。
这会儿谁敢动秦峰,谁就是跟这十万条人命过不去。
秦峰站直了身子。
他没搞什么激昂的演讲。
他只是冲着那一双双含泪的眼睛,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
敬这片土地。
敬这些把命交给他的人。
许久,他直起身,看向江对岸。
那里曾是马家大院。
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废墟,干净得刺眼。
秦峰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陆承。
这才刚开始。
你断我的粮,断我的路,想看我烂在泥里。
可惜了。
这泥潭里长出来的,不光是庄稼。
还有能把天捅个窟窿的野草。
秦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早就没电的卫星电话。
他很清楚。
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没钱。
没粮。
重建盘龙县,要的不是这几十个鸡蛋,是几十个亿的真金白银。
陆承断了一只手,但他依然握着全省的钱袋子。
这一仗,从肉搏,变成了围猎。
“韩雪。”
秦峰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钉砸在地上。
“鸡蛋收好,记账。”
“这是老百姓借给我们的军粮。”
“以后,加倍还。”
风吹过河滩,带来一丝雨后泥土的味道。
秦峰迈开腿,朝着那片废墟走去。
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