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媚的藏身之处,竟是百花深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旧戏台。戏台后台,蛛网密布,积尘深厚,唯独一面巨大的水银镜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镜前摆满了各式胭脂水粉,俨然一个隐秘的妆阁。
云无涯和叶知秋闯入时,月媚正对镜梳妆。她已换下那身鬼魅的白衣,穿着一件半旧却依旧能看出当年风华的锦缎旗袍,慢条斯理地描摹着眉毛。镜中映出的脸,依稀可见昔日花魁的绝色,却被刻骨的怨恨和偏执扭曲得如同罗刹。
“到底还是找来了。”月媚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料到,“云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不及月媚夫人,‘画皮’之术,鬼神难辨。”云无涯语气淡漠,目光扫过妆台上那些瓶罐,与井底石室中所见同源。“用尸油炼胭,以幻药惑心,将活人逼疯,令死者难安。这般手段,云某自愧不如。”
月媚描眉的手一顿,随即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笑声:“哈哈哈……手段?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懂什么?!”她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我月媚当年冠绝长安,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可结果呢?人老珠黄,便被弃如敝履!连唯一的女儿……我的琉璃……都要在这腌臜之地,重复我的老路!”
她指着窗外百花深处的方向,声音凄厉:“我不甘心!我要我的琉璃永远是最美的!永远能留住男人的心!那些低贱的婢子,能用自己的骨头油脂,为我女儿的脸添光增彩,是她们的福气!”
叶知秋听得心头火起,握刀的手指节泛白:“所以你就杀害那些无辜女子,用她们的尸骨炼油制胭?小红呢?她只是仰慕琉璃,你连她也不放过?”
“小红?”月媚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个蠢丫头……她竟敢偷偷模仿琉璃!还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必须死!而且,能成为我新配方‘醉生梦死’的第一个试验品,是她的荣幸!用了那胭脂,琉璃就能脱胎换骨,再也不会老了……哈哈哈……”
她已然彻底疯魔。
云无涯冷冷打断她的狂笑:“你的‘醉生梦死’,不过是加速催命的毒药。琉璃长期使用,早已毒素侵髓,脏腑俱损,离死不远了。你所为,不是在救她,是在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你胡说!”月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抓起妆台上一个瓷瓶,“我的胭脂是仙药!是永葆青春的秘方!是你们!是你们要毁了我的琉璃!我要你们死!”
她猛地将瓷瓶砸向地面!
“砰!”
瓷瓶碎裂,一股浓郁得令人头晕目眩的粉色烟雾瞬间炸开,弥漫整个后台!同时,她袖中滑出两柄淬了蓝汪汪剧毒的短刃,身影如鬼魅般,直刺云无涯咽喉!
这烟雾竟比井下的致幻花粉厉害数倍!
“小心!”叶知秋早有防备,在月媚动手的瞬间已屏住呼吸,长刀“吟霜”化作一道雪亮寒光,后发先至,精准地架住了那两柄毒刃!
“铛!”
火星四溅!
月媚武功路数诡异狠辣,全然不顾自身,只攻不守,招招欲同归于尽!加之粉色烟雾干扰视线和神智,叶知秋一时竟被她逼得连连后退。
云无涯并未吸入多少烟雾,眼神一寒,指尖银针正要射出助阵——
突然,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琉璃!
她不知何时醒了,或许是一直悄悄跟着他们。此刻她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状若疯魔的母亲和那满桌诡异的胭脂,听着月媚方才那番疯狂的言论,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崩溃。
“娘……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那些胭脂……小红……井下的……”她语无伦次,浑身颤抖。
月媚见到琉璃,动作一滞,疯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琉璃!我的女儿!别听他们胡说!娘是为了你好!用了娘的胭脂,你会永远漂亮……”
“不!不!”琉璃捂住耳朵,尖声哭喊,“我好难受……我的身体里面像有虫子在咬……镜子里的不是我!是恶鬼!是你!是你把恶鬼塞进了我的身体里!”
她猛地抓起妆台上一盒血红的胭脂,狠狠砸向月媚!“我不要!我不要这鬼东西!”
胭脂盒砸在月媚额角,鲜红的膏体溅了她满脸,混合着流下的鲜血,让她看起来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月媚愣住了,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和胭脂,看着女儿眼中纯粹的恐惧和憎恶,她一直支撑的疯狂信念,仿佛瞬间崩塌。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彻底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再次扑向叶知秋,完全放弃了防御。
机会!
叶知秋眼神一厉,刀光如惊鸿乍现,避开要害,刀背狠狠拍在月媚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
毒刃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云无涯的银针也已到了,精准地封住月媚几处大穴。
月媚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睁,嘴里兀自喃喃:“我的琉璃……永远最美……永远……”
琉璃看着倒地的母亲,又看看自己沾染了胭脂的双手,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晕厥过去。
戏台后台,一片死寂。只剩下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和血腥味弥漫。
云无涯走到月媚身边,探了探她的脉息,摇了摇头:“心神耗尽,油尽灯枯。” 他看向昏迷的琉璃,叹了口气,“她中毒太深,即便解了毒,身体也已垮了,神智能否恢复……难说。”
叶知秋还刀入鞘,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沉甸甸的压抑。一场因执念而起的悲剧,毁掉了不止一个人。
官府的人很快赶到,接手了现场。从枯井石室中起出的数具骸骨,也得以重见天日。轰动长安的“画皮”诡案,至此真相大白。
数日后,长安城外。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了那座依旧繁华,却暗藏了太多污秽的都城。
车内,云无涯闭目养神,叶知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还在想那案子?”云无涯忽然开口。
叶知秋沉默片刻,道:“执念伤人,亦伤己。”
云无涯睁开眼,看向她,目光深邃:“所以,还是及时行乐得好。”他忽然凑近,唇角弯起熟悉的弧度,“比如,叶姑娘,考虑一下我之前那个‘终身护卫’的提议?包吃包住,工钱优渥,还附赠一个医术尚可、容貌俊朗的雇主,怎么看都不亏。”
叶知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账本,慢条斯理地翻开。
云无涯挑眉:“又记我什么账?”
叶知秋提笔,在最新一页上写下:
雇主言语轻浮,企图以色诱人,精神损失费,加五百两。
写罢,她合上账本,抬眸,迎上云无涯似笑非笑的目光,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看你表现。”她淡淡说道,将账本收回怀中。
云无涯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而清朗,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这一次,叶知秋没有挣脱。
窗外,天高云淡,前程尚远。
(第九十二章 白骨画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