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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松把垃圾放下,跟着张姐走到门口。外面雪大,风一吹,雪花往屋里飘。张姐把门带上,两人站在屋檐下。

“啥事啊张姐?”常松问。

张姐看着他,眼神严肃:“常松,我说话直,你别不爱听。你那堂姐,这几个月说是来帮忙,把红梅都给气得不轻。红梅现在快生了,你可不能再气她了。”

常松脸色变了变:“我哪气她了?”

“你没气她?”张姐哼了一声,“你那一万块钱的事,不是气?你姐三天两头来要钱,不是气?常松,我告诉你,红梅是你媳妇,肚子里是你的种。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家,趁早说,别耽误人家。”

常松脸涨红了:“张姐,你这话说的……”

中年男人的委屈就像裤裆里的屁,放出来丢人,憋着难受。

“我说的不对?”张姐瞪他,“你们俩是我介绍的,我看着你们从结婚到现在。红梅多好的女人,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你现在有点钱了,就开始飘了?开始顾你那个无底洞的姐了?”

常松低下头,没说话。

中国式男人的悲剧在于,总想用一碗水端平来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他不知道,这世上从没有端平的水——你往哪边倾斜,另一边就会泼出来烫伤你最爱的人。等明白时,鞋已湿透,路已走完。

“我告诉你常松,”张姐声音压低,但每个字都重,“你要是再敢气红梅,再敢偷偷给你姐钱,我第一个不答应!红梅是我姐妹,我不能看着她受委屈!”

常松心里有点烦。他家的事,张姐凭什么管这么宽?可面上还得笑着:“好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姐瞪他,“我告诉你,红梅这次让你姐写借条,做得对。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再护着你姐。她是你姐没错,可红梅是你媳妇,是你孩子的妈。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常松没说话,点了点头。

亲戚是甩不脱的藤蔓,爱人是要共生的根。藤蔓缠得太紧会让人窒息,而根断了,生命也就没了依凭。这个道理,很多男人要到失去庇护所的那一天,才会真正懂得。

红梅从店里出来,扶着门框:“你们俩在干嘛呢?今天也没啥生意,咱们就早点休息吧。几个小孩要过生日,张姐和刘哥也去。”

张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过生日?去年过了,今年还要过?去年她以为几个小孩说着玩的,哪知道真成了惯例。年年送礼物,谁吃得消?

她脑子转得快,立刻说:“哎哟,我今天真去不了了。你刘哥单位同事,晚上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不好爽约。人家等了这么久。下次吧,明年,明年我去。回头生日礼物我给补上哈。”

成年人的友情,性价比是第一准则。超过预算的聚会,就像过季的衣服,再喜欢也得说穿着不合身。

红梅看了她一眼:“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就是想大家一起聚聚,吃吃饭。”

“那肯定要准备礼物的。”张姐笑,“回头给你啊。”

说着,她进屋了,招呼老刘:“死老刘,走了走了,同事等着呢。”

老刘从厨房出来,懵懵的:“啥同事?”

“就老代啊,上周不是说了请吃饭?”张姐给他使眼色。

老刘反应过来:“哦哦,对,对。走吧。”

两人收拾了东西,跟红梅打了个招呼,走了。

常松站在门口,看着红梅。红梅转身往回走,没理他。

常松一个人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雪落在他肩头,很快就化了,留下一个深色的湿痕。他忽然想起刚同居那晚,那时候他发誓,绝不让她受委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把这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常松进去,走到收银台边。

“老婆,”他声音低低的,“我从早上回来到现在,你一个好脸都没给我。”

红梅没说话,整理桌上的单据。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常松伸手想拉她,红梅躲开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讲的。”红梅说,语气冷淡。

“老婆……”常松声音带着哀求,“我知道错了。真的,没有下次了。你别不理我。”

红梅抬头看了他一眼。

常松眼睛里都是血丝,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红梅心里软了一下,但很快又硬起来。

她想起那一万块钱,想起常莹得意的脸,想起张姐说的话。

“我去换衣服。”她说,站起来,往后面走。

晚上英子家,圆桌挤得满满当当。桌子中间摆着电磁炉,上面架着鸳鸯锅,一边红汤,一边清汤。汤底已经滚了,咕嘟咕嘟冒泡,热气腾腾。

围着锅摆满了菜:羊肉卷、牛肉卷、虾滑、毛肚、豆腐、青菜、蘑菇、土豆片……还有几个炒菜:糖醋排骨、红烧鱼、蒜蓉西兰花,白灼基围虾,番茄炒蛋。

屋里暖,窗户上蒙了一层水汽。

大玲来了,带着小娟。小娟个子又蹿了一大截,穿了件粉色的棉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她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眼睛看着桌上的菜,咽了咽口水。

张军也来了,帮着英子端菜。他晚上换了件干净的外套,蓝色的,看起来精神了些。

红梅挺着肚子坐在主位,常松买了箱可口可乐,正一瓶一瓶拿出来,摆在桌上。

门铃响了。

英子去开门。周也和王强站在门外,头上肩上都是雪。

“快进来!”英子招呼。

周也拎着一个大蛋糕盒,王强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沉甸甸的,里面是一只羊腿。

王强气喘吁吁地进来:“红梅姨,这是我妈让我给你带的羊腿!”

大家都笑了。红梅接过羊腿:“谢谢强子,也谢谢你妈。”

周也把蛋糕放在桌上:“我妈订的蛋糕。她今天有事,来不了,让我给你问好。”

“好,好。”红梅点头。

王强嘿嘿笑,眼睛盯着桌上的菜:“什么时候开吃啊?我饿了。”

“马上马上。”英子说。

英子和大玲在厨房忙活,把最后几个菜端出来。英子换了件白色的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头发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落在脸颊边,被热气熏得微湿。

“可以吃啦!”英子宣布。

桌子小,挤。胳膊碰胳膊,腿碰腿。

大玲拿出几个袋子,递给几个孩子:“生日礼物。一人一双手套。”

英子的是粉色的,混色毛线织的,上面有花纹。周也、王强、张军的是黑色的,简单。

红梅也拿出几个红包,一人一个:“我也不知道给你们买什么,你们自己想买什么买什么吧。钱也不多,是我跟你常叔的心意。”

几个孩子接过,都说谢谢。

英子把蛋糕盒打开,是个水果蛋糕,上面铺满了草莓和猕猴桃。写着“生日快乐,友谊长存”。她插上蜡烛。

关灯。

烛光跳动,映在每个人脸上。

“许愿!”王强喊。

几个人闭上眼睛。

烛光映照下,四个闭目的少年,心愿在静默中奔流:

英子愿:时光静好,家人平安。

周也许:得偿所愿,伴其身旁。

张军愿:她展笑颜,别无他求。

王强愿:家不散,爱永在。

愿望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像雪花一样纯净,也像雪花一样,不知将飘向何方。

许完愿,吹蜡烛。

灯亮了。

周也看着英子,英子低头。张军把最大那块蛋糕推给英子,英子说谢谢。

常松给红梅剥虾。虾是白灼的,壳硬,他剥得笨拙,但很仔细。剥好了,放进红梅碗里。

红梅看了一眼,没动。

常松的手僵在半空。

中年夫妻的和好从不说在嘴上,都在碗里——他剥的虾,她夹的菜,是比任何道歉都更诚恳的求和书。可有些虾剥得太晚,有些菜夹得太迟。

桌上安静了一瞬。

王强赶紧打圆场:“常叔,你也吃啊!这羊肉卷可嫩了!”

“哎,好。”常松收回手,给自己夹了一筷子。

大玲站起来,举起白酒:“红梅,常松,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给我一份工作,又给我介绍老夏。真的……谢谢。”

她说着,眼圈有点红。

张军坐在她旁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他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把涌到嘴边的话和着羊肉一起咽了回去。

桌子底下,周也和王强同时伸手,拍了拍张军的大腿。

张军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勉强笑了笑。

红梅也站起来,常松跟着站起来。

“大玲,别这么说。”红梅说,“都是应该的。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高兴。”

常松点头:“对,对。你过得好就行。”

大玲仰头把白酒喝了。

坐下后,红梅又说:“大玲,你跟老夏也处了几个月了。要能办事,尽量把这个事给办了吧。早办早省心。”

大玲脸红了:“不急不急。等开春再说。”

中年女人的第二春,就像旱季里等来的云,不知道是真能下雨,还是只是一阵过路的风。但光是仰头看着那片云,日子就有了盼头。

“也是,开春天暖和,办喜事好。”红梅笑。

桌上气氛又活络起来。王强讲学校里的事,讲欧阳老师多严格,讲他们班男生偷偷抽烟被抓住。英子在旁边补充,说女生班谁跟谁闹矛盾了,谁又考了第一。

周也听着,笑,偶尔插一句。

张军话少,但听得很认真。周也时不时看英子一眼,英子察觉了,也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

小娟乖乖吃菜,大玲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不吵不闹。

常松突然站起来,手里端着酒杯。他看着红梅,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有爱。

“媳妇,”他开口,声音有点哑,“这些年……苦你了。”

红梅看着他,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低下头,没说话,夹起碗里那只虾,慢慢吃。

桌上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红梅吃完虾,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脸上带着笑。

“不苦。”她说。

常松仰头把酒喝了,坐下时,眼睛也红了。

中国女人最大的坚韧与最深的悲凉,都藏在这句“不苦”里。那不是真的不苦,而是尝尽了生活里所有苦的滋味后,对命运缴械投降,却又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我不说苦,这苦就奈何不了我。

几个人举杯。

可乐的气泡在杯子里升腾,炸开。

孩子们也举杯。

“干杯!”

“生日快乐!”

笑声,说话声,碗筷碰撞声。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升腾,模糊了玻璃窗。

英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暖。

这些人,这些声音,这些味道。这是她的家,她的青春,她的2000年。

她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停在这个雪夜,停在这个拥挤的房间里,停在这片温暖里。

人间的温暖,多半就是由这些不相干的瞬间串成的——无关的雪,有关的饭,没来由的笑,和明知留不住却偏想留的这一刻。

吃完饭,开始收拾。

英子和大玲收拾碗筷,常松收拾桌子,几个男孩帮忙搬椅子。

红梅也想起来帮忙,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刚站起来,她突然顿住了。

手扶着桌子。

“怎么了?”英子问。

红梅没说话。

她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额头上冒出冷汗,一滴一滴。

“妈?”英子放下碗,跑过来。

红梅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然后,她低头看。

裙摆湿了,深色的水渍蔓延开来。

混着血水。

雪还在下。

2000年的雪,下得很大。

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这座小城。

在这个雪夜里,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爱,有人恨。

有人许愿,有人还债。

有人等待新生命,有人告别旧时光。

这就是生活。

不是小说,不是电影。

没有配乐,没有旁白。

但生活会给所有在寒夜里相拥的人,一份最珍贵的馈赠。

你看,雪落无声,人间有情。

今夜,天使降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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