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在维生舱里沉睡了整整三天。
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而言，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我几乎住在了监护室隔壁的休息间，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和配合守夜人进行事件复盘，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他，以及……进行近乎自虐式的训练。
身体的疲惫能暂时麻痹内心的焦灼。每一次力竭倒地，看着汗水中模糊的天花板，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秦薇和苏砚对我这种状态表示了担忧，但并未强行制止。他们只是加大了对我身体状况的监测，并提供了营养支持和训练指导。陈默则成了我的陪练和后勤，默默支持着我近乎疯狂的行为。
第三天傍晚，我刚刚结束一组高强度的反应训练，浑身汗湿，肌肉酸痛地走进程野的监护室，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说话，哪怕他听不见。
然而，当我推开门，视线习惯性地投向维生舱时，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停滞。
维生舱内，那双紧闭了整整三天的、灰白色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然睁开。
不再是全然的空洞，也不是爆发力量时的冰冷威严，而是带着初醒时的迷茫和一丝极度的虚弱，正静静地、毫无焦距地注视着舱顶弥漫的淡蓝色冷凝雾气。
他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疲惫和坚持，让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一丝轻微的动静就会将其打破。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或者是感应到了我那灼热到几乎实质化的视线，程野那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当他的视线，终于落在站在门口、浑身汗湿、狼狈不堪的我身上时，那灰白色的眼眸里，迷茫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一种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的光芒，如同星火般，在他眼底深处，被悄然点亮。
他认出我了。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虽然他的身体依旧被各种导管和传感器连接着，无法动弹，但我就是知道，在那片荒芜了三天的心灵荒原上，属于“林远”的坐标，被重新激活了。
【林……远……？】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流声般的意念，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不确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我的意识。
是他！真的是他！他醒了！而且能用意念交流了！
“是我！程野！是我！”我再也控制不住，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维生舱前，双手紧紧按在冰冷的外壁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未干的汗水，狼狈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语无伦次，只会重复着“太好了”这几个字，仿佛要将这三天积压的所有恐惧、担忧、自责和绝望，都通过这几个字宣泄出来。
程野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样子，看着我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汗水。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狼狈却欣喜若狂的身影，里面有什么情绪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像是解冻的溪流，带着初春的暖意。
他似乎在努力理解我如此激动的原因，过了好几秒，那微弱的意念才再次传来，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笨拙的困惑：
【你……在哭？】
【为什么……哭？】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哭得更凶了，却又忍不住想笑。这个笨蛋，昏迷了三天三夜，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居然还是问我为什么哭？
“我这是高兴的！笨蛋！”我又哭又笑，用力拍打着维生舱的外壁，虽然知道这动静传不到里面，却还是忍不住用这种方式表达着我的激动，“你睡了那么久！我以为……我以为你又要……”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但那未尽的恐惧，他似乎理解了。
他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因为用力拍打而有些发红的手掌上。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和刚刚闻讯赶来的秦薇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那只没有被固定住、放在身侧的左手，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仿佛有千钧重量的滞涩感，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向上抬起了一厘米，两厘米……最终，将掌心，虚虚地、贴在了维生舱的内壁上。
正对着我按在玻璃上的手的位置。
隔着冰冷坚硬的特殊玻璃、能量场和冷凝雾气，我们的手掌，仿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再次贴在了一起。
他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冰冷的生命力，似乎透过重重阻隔，传递到了我的皮肤上，我的心里。
【别哭。】他的意念再次传来，依旧微弱，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试图安抚的味道，【我……醒了。】
我醒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世界上任何动人的情话都更有力量。
它意味着他战胜了反噬，从深度的沉寂中挣脱出来了！他回来了！
我用力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但这一次，是纯粹的、洗刷一切的喜悦。
“嗯！你醒了！你醒了就好！”
秦薇快步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开始活跃起来的各项生理数据，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生命体征稳定回升！意识活动确认恢复！核心能量水平停止下跌，开始缓慢恢复！这简直是……最好的消息！”
她立刻开始调整维生系统的参数，逐步减少支持，引导程野的身体自主恢复。
接下来的时间，秦薇对程野进行了一系列简单的神经反应和认知测试。结果表明，他的意识虽然苏醒，但功能还远未恢复，身体极度虚弱，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记忆似乎也存在一些混乱，对时间的感知模糊。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对我的反应是最直接、最强烈的。他的视线总会不自觉地寻找我，当我因为配合测试需要暂时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时，监测到的他的意识波动会出现明显的焦虑和不安。
“情感锚点的作用，在极端情况下表现得更为凸显。”秦薇记录着数据，语气带着一丝感慨。
测试结束后，秦薇留下我们独处，去准备后续的康复方案。
我重新坐回维生舱边，隔着玻璃，看着他依旧贴在舱壁上的手，也将自己的手贴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传递过去我的力量和温度。
“程野，”我看着他，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慢慢来，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帮你一起好起来。”
他看着我，灰白色的眼眸里，那片被点亮的微光，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初醒时那般摇曳。
他贴在玻璃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无力做到。
然后，那道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再次传入我的脑海：
【林远……】
【不……走。】
我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云朵包裹，又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泡，酸涩而温暖。
“嗯，不走。”我笑着，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涌出，我用力点头，许下郑重的承诺，仿佛要通过这玻璃，将这誓言刻进他的心里，“我发誓，再也不走了。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
他回望着我，灰白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监护室冰冷的灯光，和灯光下我坚定而温柔的身影。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般，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在说：“好。”
这一刻，维生舱不再是禁锢他的冰冷器械，反而像是一个奇异的、透明的茧。他在里面，积蓄力量，等待新生。而我在外面，守护着，等待着。
温柔的禁锢，只为破茧成蝶。
我知道，真正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有无穷的勇气和希望。
等待我们的，将是共同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