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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煜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殷姒欢开口后,戚扶媞向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个粗陶小罐。

罐内盛着的,是洁白如雪、晶莹如碎玉的盐粒,与市面常见的微黄海盐或略带青灰的池盐迥然不同。

戚扶媞指尖拈起一小撮:“此乃南璃境内,茶州与豫州交界处新探明的岩盐矿脉,经小锅慢煎所得初成之盐。”

“经由三位工部大匠共同勘验月余…其色纯白,其味咸正,杂质稀少,较之淮东上等青盐…”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稍作停顿后才继续说道:“犹胜三分。”

说完将小罐递给上前伺候的内侍,任其在几位重臣席前传递观瞻。

“目前虽限于人力、井深,仅能小规模量产。”

“然已可解安南、洛州、禾都三郡眼下燃眉之急。”

字字清晰,句句扎实。

没有虚言,只有实据;没有空谈,只有早已悄然铺开的棋路。

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殷姒欢适时抬眸,凤目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盐乃民食之基,国计所系。”

“既有内产良盐,又有茶马通路,何愁奸商围困?”

她目光扫过方才发难的周廷玉等人:“传令:即日设南璃盐茶专营司,秩从三品,直属户部,由…”

她略作停顿,目光在文官队列中掠过:“由户部度支司郎中,郑俨擢升主事,全权督办。”

郑俨?那个数月前还在宝泉司对银票防忧心忡忡、后被戚扶媞以实策说服的户部郎中?

此人出身寒门,科举入仕,无党无派,唯精于钱谷算计。

郑俨显然也未料到天恩骤降,怔了一瞬,疾步出列叩拜:“臣,领旨!”

“必竭心尽力,平盐价,安民心,不负殿下信重!”

这一擢升,意义深远。

盐茶专营司主事,实乃肥缺要职,历来多为世家或心腹把持。

如今却落在一个无根基的寒门实干派手中,其背后释放的信号,让殿内人心头震动。

戚扶媞垂眸归列,面色平静。

与郑俨在宝泉司共事时,她便知此人虽谨慎守成,却心中有秤,且对胥吏贪腐、豪商垄断深恶痛绝。

用他,正是要断了某些人伸向盐利的手。

也让那些观望的中下层官员看到,跟着新政,实心办事,便有前程。

岑煜闭了闭眼。

并非因盐策被破,也非因郑俨的擢升。

而是那一罐他前所未闻的南璃内产井盐,像一记无声的惊雷正中眉心。

南璃何时探明的盐矿?何时开凿的深井?

如此关乎国计民生、资源命脉的大事,内阁竟从头至尾,未曾听闻一丝风声!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岑煜的中枢权柄早已悄然流失…

此番新政落地的种种都好像再告诉他,不作为的胥吏可被替代,阻挠新政的富商可被丢弃,执掌朝纲十数年的首辅…

一股寒意,混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凉,从脊椎缓缓爬升。

殿中群臣的议论、郑俨谢恩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一句「见疑于主,而不自知」在他脑中徘徊。

不自知么?

其实是知的。

只是不愿深想,不肯承认。

可如今这一罐盐,将这残酷的现实捧到了眼前。

朝会散后,暗流并未止息。

反而以另一种更粘稠、更阴损的方式,渗入南璃乡野。

禾都郡,东乡。

老农陈老栓蹲在自家田埂上,看着手里那张墨迹未干的「五等田定则书」。

“咋个是上等田?我们家头这六亩坡地,离水渠二里远!”

“收成都不及别家肥田一半嘞,凭啥子定成上等?”

“是想用这三倍税逼死我屋头一家?!”

他面前站着乡里的税吏王簿,还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差役。

王簿只皮笑肉不笑的回他:“话可不能这么说。”

“这是按朝廷新颁布的《五等田制细则》来的。”

“我们这这册上记着,隆庆八年,你这片地可是缴过好粮的,白纸黑字还想赖?。”

“隆庆八年?那都是前朝的事咯!”陈老栓急得双目通红:“那年发大水,把田册都泡烂了,后头重造也肯定比不上以前肥厚!”

“哦?是吗?”王簿拖长了调子:“可我这副本上,记的就是上田。”

“你说是里正记错了?里正何在啊?”

“哦,前年病故了,这也死无对证嘛。”

他凑近一步,假意劝说道:“我也不是想逼你…”

“这岑三老爷府上正好缺几个长工,你家二小子不是正有力气?”

“若肯签了活契去帮忙,你这田税嘛…我或许还能帮你再看看,说不定就看成了中田呢?”

陈老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类似的场景,在禾都、在平阳、在乐丰…凡有清丈司吏员离去、地方胥吏重新掌权丈量评级之处,便如毒菇般悄然冒头。

阳奉阴违,偷梁换柱,拿着「严格依从新例」当挡箭牌,行盘剥陷害之实。

他们不动新政框架,却在框架的缝隙里,塞满私货与荆棘,让本该惠民的政策,变作刺向贫民的利刃。

安南城,松涛居。

礼部尚书卢文礼今日休沐,正与几位以理学自持的故旧品茗论事。

窗外竹影婆娑,室内茶香袅袅,气氛却不如往日闲适。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将茶盏重重一放,长叹道:“岑氏这次…太过了!”

“盐价之事,已属操切!”

“如今底下人这般行事,简直是祸乱地方,与那些他们口中离经叛道之举,又有何异?”

另一位中年御史接口,语气沉痛:“淮东盐商勾结三皇子,证据确凿。”

“纵然不是岑公亲为,其门下朋党,难脱干系。”

“此乃大节有亏!”

他摇了摇头:“若为党争之私,不惜引外患、乱民生,这与佞臣何异?”

卢文礼默默听着,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良久不语。

岑氏如今为了扳倒政敌,不惜动摇国本,祸及黎庶...甚至隐隐触碰了通外之嫌。

这与他秉持的君子群而不党、行己有耻的信念,早已然背道而驰。

他长叹了一声才缓缓抬眸看向诸公:“诸位所言,老夫亦有同感。”

“新政或有冒进之弊,然其均赋役、苏民困之初衷,确与圣贤仁政之道暗合。”

“反观如今某些阻挠之举,已非论政,而是近于乱政。”

他长叹口气:“下次朝议,若再论及税改民生,老夫当就事论事。”

“新政可商榷其法,不可否定其义;弊端当纠,然惠政当行。”

“这朝堂的风,该往哪边吹,不是哪一家说了算,得看它吹向的是百姓的柴灶,还是朱门的酒池。”

在座诸人皆默然颔首,眼中原有的犹疑与摇摆,渐渐被一种沉痛的坚定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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