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
那是一种仿佛能将光与声音一并吞噬的、粘稠如墨的黑暗。
风雪,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的狂暴,愈发的肆无忌惮,像一头挣脱了远古枷锁的洪荒巨兽,在这片寂静的山村里,尽情地宣泄着它无穷无尽的、毁灭性的力量。
那呼啸的风声,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怒吼,而是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胆寒的、如同无数金属利爪刮擦着巨大玻璃的尖啸。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土坯墙,钻入每一个村民的耳中,搅得人心神不宁,仿佛连灵魂都要被这魔音撕扯开来。
积雪在狂风的暴力裹挟下,化作了流动的白色沙丘,在村庄里肆意地堆积、变形、翻滚。它们越过篱笆,填平沟壑,将熟悉的路径彻底抹去。很快,村里一些地势较低的房屋,其门窗便已经被半米多高的雪堆给彻底封死,仿佛被这片白色的死寂所活埋。
对于大多数已经听从林霁劝告、做好了充足准备的村民来说,这个夜晚虽然难熬,但并非无法度过。他们躲在相对坚固温暖的屋子里,围着烧得旺旺的火塘,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安心的声响。一家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与心跳,在风雪的咆哮中,也还能勉强支撑,等待黎明的到来。
然而,对于住在村子最西头、地势最偏远、房屋也最是破旧的刘爷爷和刘奶奶家来说,这个夜晚,却已然从一场严峻的考验,彻底堕落成了一场地狱般的煎熬。
刘爷爷家住的,还是几十年前建造的、最老式的土坯房。
这种用泥土和麦草混合夯筑而成的房屋,在温暖的季节里尚能遮风避雨,可一旦面对如此极端的天气,其骨子里的脆弱便暴露无遗。
虽然在林霁之前的带领下,全村的房屋都进行过一次简单的修缮,但那也仅仅是更换了漏雨的瓦片,加固了松动的门窗,对于这栋老宅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它的主体结构,那支撑着屋顶的木梁与墙体,早已在几十年的风雨侵蚀与虫蚁蛀蚀中,变得脆弱不堪,内部充满了无数看不见的、细微的裂痕。
“轰隆——!!!”
午夜时分,当天与地之间的界限被狂暴的风雪彻底模糊之际,一声仿佛要将整座巍峨大山都从中劈开的炸雷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天穹之上灌下!
紧接着,一道强劲到无与伦比的、如同小型龙卷风般的下击暴流,便挟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在了刘爷爷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之上!
整栋土坯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墙壁上的泥灰簌簌而下!
“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巨响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绝望,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只见,那由几根早已被虫蛀得有些发空的椽子颤巍巍支撑着的、铺着青瓦的屋顶,在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这来自苍穹的恐怖压力。其中一根主梁,伴随着这声脆响,应声断裂!
断裂的木梁失去了支撑力,周围的瓦片瞬间崩解!
一个脸盆大小的狰狞破洞,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掀开了!
“哗啦啦——!!!”
下一秒,那夹杂着冰雹、碎瓦片、断木屑的、冰冷刺骨的狂风与暴雪,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从那个漆黑的破洞之中倒灌了进来!
屋子中央,那唯一能带来温暖与光明的、烧着通红木炭的火盆,是这对老夫妻唯一的希望所在。
然而,这希望在毁天灭地的自然伟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那团温暖的橘红色,便被灌入的冰雪彻底浇灭,发出“嗤”的一声悲鸣,只剩下一缕挣扎的青烟,在狂风中盘旋了一瞬,旋即被撕扯得无影无踪。
光明与温暖,在这一刻,同时熄灭。
一股冰冷到足以将人骨髓都彻底冻结的寒气,瞬间就充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屋内的温度,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急剧下降!从勉强可以忍受的微暖,瞬间跌入了冰点之下!
“老婆子!你……你没事吧?!”
无尽的黑暗与严寒中,传来刘爷爷那充满了惊慌和颤抖的声音。他的声音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我没事……老头子,你……你呢?”
刘奶奶的声音同样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是魂飞魄散,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和老伴一起,凭借着本能,将那床早已被风雪打湿的、单薄的棉被,更加用力地裹紧在身上,瑟瑟发抖。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迅速融化成冰水,顺着他们苍老的皱纹滑落,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然而,祸不单行。
屋顶的破洞,宛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最可怕的灾厄。
这突如其来的极度严寒,如同一个最精准的扳机,瞬间就引爆了刘爷爷体内那颗潜伏已久的“炸弹”——他那困扰了他几十年的、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在这一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般的猛烈姿态,轰然爆发!
“呃啊——!!!”
刘爷爷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蜷缩成了一团!
那不是普通的疼痛。
那是一种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反复地、狠狠扎刺着骨头缝隙的、钻心刺骨的剧痛!
剧痛最先从他的双腿膝盖处爆发,那里仿佛被灌入了液氮,瞬间冻结,随即又被铁锤无情地敲碎。紧接着,这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便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疯狂地沿着他的骨骼蔓延至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要被那股冰冷入髓的寒气给活活冻裂、碾碎!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这极致的痛苦与寒冷中疯狂地痉挛、哀嚎!
“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刘奶奶感觉到了身旁老伴身体那剧烈到不正常的颤抖,以及他那因为极力压抑而变了调的痛苦呻吟。她急得是心如刀绞,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却又在瞬间被脸颊的冰冷所冻结。
她想去给老伴找日常吃的止痛药,可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只能胡乱地摸索着,撞翻了桌上的水杯,却连药瓶放在哪里都找不到。她那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她想去重新生火,但那些堆在墙角的柴火早已被从破洞灌进来的风雪打得湿透,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根本无法点燃。
绝望!
无助!
冰冷!
这三种情绪,如同三只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最可怕的魔鬼,化作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这对老夫妻的喉咙。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那冰冷的吐息,已经吹在了他们的脖颈之上。
就在这最绝望的、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即将耗尽的时刻,里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
一个同样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毫无血色,但眼神中却充满了焦急和坚毅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是他们的儿子,刘小虎。
外屋的巨响和父母惊恐的呼喊,早已将他从浅眠中惊醒。他躲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房间里,听着外面的一切,心急如焚。当他听到父亲那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时,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爹!娘!你们撑住!”
刘小虎冲到床边,看着在湿冷被子里痛苦蜷缩的父亲和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最钝的刀子,来回地切割着。
“我……我去找人!我去找村长!去找霁娃子!”
他嘶哑地喊道。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等到天亮,他的父母就可能被活活冻死、痛死在这间形同冰窖的破屋子里!
他必须去求救!
哪怕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必须去!
“不行!小虎!绝对不行!”
刘奶奶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拉住儿子的手,哭着喊道,“外面风雪那么大!你看不到路!你出去会没命的!我们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
“娘!你放手!”
刘小虎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出事!爹这个样子,等不到天亮的!”
“你们等着我!我答应你们,我一定会把人叫来的!一定会的!”
说完,他便用尽力气,毅然地挣脱了母亲那冰冷而无力的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行动。
他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还算干爽的衣物,一件、两件、三件……一层又一层地往自己身上套,直到把自己裹成一个臃肿的球。
他找到一根布条,将自己的裤腿扎得紧紧的,防止风雪从裤管倒灌进去,带走他腿上最后的一点温度。
他甚至从墙角摸出了一根平日里用来打枣的、坚韧的细长竹竿,准备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当作探路的拐杖和支撑。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屋子里最后的一丝属于“家”的温暖,都深深地吸入肺中,作为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然后,他猛地转身,冲向那扇早已被风雪封住大半的屋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一片刺骨的、白茫茫的混沌。
刘小虎没有丝毫的犹豫,在一片疯狂的呼啸声中,一头扎了进去!
从刘爷爷家到村长王大伯家,平日里,那是一条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不过十分钟的乡间小路。
但在此刻这片能见度不足一米的白色地狱之中,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却变成了一条通往生与死的、无比漫长的……天堑!
狂风如同最锋利的刮骨刀,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他裸露在外的脸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生疼。
雪花混合着冰晶,不再是温柔的飘落,而是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劈头盖脸地刺入他的眼睛,让他几乎无法睁开。睫毛上瞬间凝结的冰霜,让他的每一次眨眼都变得无比困难。
深可及膝的积雪,如同最粘稠的沼泽,死死地缠住他的双脚。他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掉全身的力气,而下一步,又会被更深的积雪所吞噬。
他摔倒了,冰冷的雪瞬间灌满他的领口,但他顾不上那刺骨的寒意,只是用那根早已冻得坚硬如铁的竹竿死死撑住地面,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他迷失了方向,天地间一片白茫,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只能凭借着记忆中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大致方位,顶着风,一步一步,艰难地辨认着,校正着自己的路线!
他的脑海中,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前进!
一定要前进!
爹娘还在冰冷的屋子里等着他!他不能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的身体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四肢百骸传来的不是寒冷,而是一种麻木的灼痛。他的体力也即将耗尽,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一座大山。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脚步越来越踉跄之时,他的眼前,终于,在那片无尽的白色混沌之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但却如同漆黑宇宙中诞生的第一颗恒星般、温暖耀眼的……光亮!
是村长家!
是林霁给村里安装的那台“神物”柴油发电机,所发出的光亮!
那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风雪,成为了这片死亡雪原上,唯一的希望灯塔!
“村……村长……救……救命……”
看到那光亮的瞬间,刘小虎紧绷到极致的精神与意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如同梦呓般的、虚弱至极的求救声,整个人直挺挺地朝着那片光亮的方向,扑倒在王大伯家的门前。
“砰!”
屋内的人听到了门外不同寻常的响动,王大伯立刻警觉地猛地拉开了门!
刺骨的寒风夹着雪沫倒灌而入,而门口的景象,让王大伯大惊失色!
他看着门口这个几乎被冻成了一个雪人的、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几乎没认出来!
“小虎?!是小虎!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
屋里的几个年轻人立刻手忙脚乱地冲了出去,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刘小虎抬进了屋里。
大家迅速扒掉他身上那早已冻硬的外衣,将他安置在火塘边,又有人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小心地撬开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灌了下去。
辛辣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化作一股暖流,终于让刘小虎缓过了一口气来。
他顾不上自己身体的剧痛和寒冷,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死死抓住了王大伯的手,用带着浓重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将家里发生的危急情况,全部说了出来。
“王大伯……我爹……我娘……房子……房子顶塌了……雪……雪灌进去了……火盆灭了……我爹他……他的老毛病犯了……疼得……疼得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他们……”
王大伯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出大事了!在这鬼天气里,房子塌了,火灭了,对于两位老人来说,这就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快!快给霁娃子打电话!”
王大伯没有丝毫犹豫,嘶吼着冲到墙角,从一张小桌上,拿起了那台同样由林霁安装的、村里唯一一部还能使用的、连接着独立电源的……老式手摇电话!
他用因为极度紧张而不住颤抖的手,费力地摇动着电话机的手柄。
“滋……滋滋……滋……”
电话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充满了强烈干扰的电流声,仿佛那无尽的风雪也想切断这最后的希望。
“喂?!喂?!霁娃子!是霁娃子吗?!能听到吗?!”
王大伯对着冰冷的话筒,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焦急地嘶吼着。
“我是王大伯!西头!村子西头的刘老大家……出事了!房子……房子塌了……人还在里面!快……快来救人啊……滋滋……快来啊……”
那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无助与绝望的求救之声,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穿透了那无尽的风雪,狠狠地,刺入了林霁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