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雪花依旧在洋洋洒洒地飘落。
溪水村后山那片原本寂静的松树林,此刻却被十几道刺眼的强光手电和警车上那不断闪烁的红蓝警灯映照得如同白昼。
气氛压抑而诡异。
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民警围着那八个被捆得如同待宰生猪般的盗猎者和那满地的、充满了罪恶的作案工具,一个个都陷入了长久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沉默和震撼之中。
现场只有风声、雪声,以及盗猎者们压抑的呻吟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警察开口说话,仿佛语言这种工具,在眼前这光怪陆离的场景面前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功能。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处理过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案子。
打架斗殴的,偷鸡摸狗的,甚至,是持刀抢劫、杀人放火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凭着双腿和汗水,凭着细致的侦查和艰苦的追踪才最终破获?
但,像今天这样……
犯罪嫌疑人被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用一种近乎于“魔法”的方式给干脆利落地打包好、捆成粽子,还附赠一只会“敬礼”的猴子来“交接”的案子……
他们,是真他妈的,头一回见!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准备好了攻城锤和云梯要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攻城战,结果刚到城下,却发现敌人已经被人绑好吊在城楼上,城门大开,还有一个小丑在城墙上对你招手。
荒诞,离奇,且对自身的职业尊严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那个年轻的小民警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又真实的一幕,结结巴巴地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他们的主心骨——李建国所长:“所……所长,现在……怎么办?”
李建国从那巨大的、堪称三观尽碎的震撼中缓缓地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办?”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白色的哈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后怕、钦佩、无奈和一丝丝……哭笑不得的苦涩表情。
后怕,是因为这伙盗猎者一看就不是善茬,装备精良,眼神凶狠,如果真的正面冲突,自己这边很可能会有伤亡。
钦佩,是钦佩那个“神秘人”的神通广大,不动声色间就将这群亡命徒制服。
无奈和哭笑不得,则是因为这从天而降的功劳实在太过烫手,也太过离谱。
他瞪了小民警一眼,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格外低沉有力,在寂静的雪林中回荡:“还能怎么办?!”
“拍照!取证!把这些畜生和这些作案工具全都给老子一样不落地带回去!”
“还有!”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只依旧蹲在高处树杈上的金色小猴子。那小东西正歪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灵动与好奇,仿佛在监督他们工作一般,“吱吱”地叫唤了两声。
李建国的嘴角不由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就……就当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只是接到了群众举报,然后通过我们全体警员英勇无畏的、艰苦卓绝的搜捕,最终成功地将这个穷凶极恶的盗猎团伙一网打尽!听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懂了。在场的民警们都是人精,瞬间就明白了李所长的深意。
神秘的“山神”主播?
会布下天罗地网的“神兽护卫队”?
这些东西太过玄幻,太过离奇,根本就不可能写进那份需要层层上报的、严肃的结案报告里去!
报告里要是敢写“我部接到一只猴子报警,遂出警,发现嫌疑人已被熊猫和老虎制服”,那明天纪委的电话估计就能打到所里来,查查他们是不是集体嗑药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份天大的、从天而降的功劳严丝合缝地、顺理成章地“笑纳”了。
“是!所长!”
在场的民警们齐声应道,声音洪亮,仿佛瞬间找回了主心骨,驱散了心中的荒诞感。
于是,现场的民警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续的处理工作。拍照的拍照,清点物证的清点物证,给那些哀嚎的盗猎者检查伤势并做记录的做记录,一切都恢复了警方案件处理时应有的专业和秩序。
而李建国则独自一人走到了那个还捂着耳朵,在雪地里痛苦呻吟的刀疤脸阿彪面前。
他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只剩下半截的耳朵和那张因为极度恐惧和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同情。
作为老刑警,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手上的老茧和身上的煞气,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偷猎者,手上八成沾过血。
他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缓缓地问道:“能告诉我,是谁把你们伤成这样的吗?”
阿彪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嘶吼道:“是……是山神!是山神!”
“一个……一个看不见的魔鬼!还有……还有一头会撞死人的熊猫!一只……一只白色的老虎!它会……它会用眼神杀人!还有……还有一只会扔石头的猴子!这里……这里是地狱!是地狱啊!”
听着他这充满了惊恐和荒诞的、近乎于呓语般的“证词”,李建国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熊猫撞死人?老虎用眼神杀人?还他妈有看不见的魔鬼?这口供比他刚才编的“英勇搜捕”还要离谱。
他默默地站起身,对着身后的两名民警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堵上他的嘴,带走。”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怕再听下去,自己刚刚强行稳固的世界观也会跟着一起崩塌。
***
第二天,清晨。
镇派出所那间光线昏暗、气氛压抑的审讯室里,李建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手里端着一杯滚烫的、可以驱散困意的浓茶。茶叶是所里最好的茶叶,但此刻喝在他嘴里却满是苦涩。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经过了一夜的抢救和治疗,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但精神状态却已然处在崩溃边缘的盗猎团伙头目——高队长和瘦猴。
李建国将手中的搪瓷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声响,震得对面的两人浑身一颤:“说说吧。”
“你们的同伙,都已经招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身体前倾,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你们从怎么知道这里有白虎,到怎么策划这次行动,再到……昨晚到底遭遇了什么的全部过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道理,不用我再教你们了吧?”
高队长和瘦猴虚弱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从对方那同样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苦涩的、认命般的无奈。
他们知道,自己彻底栽了。
从身体到精神,从现实到灵魂,彻彻底底地栽在了那个他们从始至终都未曾看清过面容的、神秘的“山神”手里。
“我……我们说……”
高队长那张总是充满了阴鸷和算计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声音沙哑而颤抖,仿佛在诉说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怖的噩梦。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整个审讯室里都回荡着高队长和瘦猴那充满了荒诞、离奇和极致恐惧的“供词”。他们像是为了宣泄恐惧,又像是为了寻求某种解脱,将一切都倾泻而出。
他们讲述了自己是如何通过一个境外的“暗网”论坛,在一个挥金如土的中东土豪那里接下了这个价值五百万美金的、猎捕中国境内一只珍稀白虎的“天价订单”。
他们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利用专业的网络追踪技术,通过一个叫“半亩云”的户外直播,反复比对山形地貌,最终锁定了白虎的大概位置,并伪装成户外探险队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他们讲述了自己是如何用掺了药物的肉块收买和驱使了附近山林里一个饥肠辘辘的狼群,妄图利用“狼灾”来制造混乱,驱赶村民,逼出那只作为“山神”的白虎。这个计划在他们看来天衣无缝,既能达成目的,又能嫁祸于天灾。
他们也巨细无遗地讲述了昨夜那个让他们永生难忘的、如同地狱般的……恐怖夜晚。
高队长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们才刚刚走进那片林子……什么预兆都没有,地面就……就爆炸了!真的,就像踩中了地雷!无数的、带着倒刺的藤鞭从雪里钻出来,‘啪’地一下就把我们的人全都给抽倒了!然后天上又掉下来一张巨大的、长满了尖刺的网,把我们剩下的人给死死地罩住了!”
“然后……然后……那头……那头黑白色的怪物就……就从黑暗里冲了出来!”瘦猴抢着说道,仿佛不吐不快,“它……它就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坦克!我们的人拿枪对着它根本没用!一下就把阿东和石头给活活撞死了!那骨头碎裂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还有……还有那只……那只白色的老虎!”高队长接了下去,眼中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它……它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它只是站在那里看了我们一眼!我们就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冻结了!我们……我们拿着枪的手根本动都动不了!那不是害怕,那是一种……一种来自上位者的绝对压制!”
“最后……最后……那个……那个魔鬼……他出现了!”
“我们……我们没看清他的脸!他……他就好像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他……他用一种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声音问了我们几句话,然后……然后就把阿彪的耳朵给……给活生生地割下来了……”
说到这里,高队长和瘦猴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两个在道上以心狠手辣着称的亡命徒此刻抱头痛哭,精神彻底崩溃,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李建国和旁边的记录员小王则早已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辱。
这他妈是盗猎团伙的审讯记录?
这分明就是《聊斋志异》的拍摄现场吧?!
李建国强忍着想要把滚烫的茶水泼在这两个胡言乱语的家伙脸上的冲动,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试图将这荒诞的氛围拉回现实:“严肃点!这里是派出所!不是给你们讲神话故事的地方!”
“我……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啊!警察同志!我们说的句句属实啊!”高队长带着哭腔,绝望地嘶吼道,“你们……你们可以去看那个直播!那个叫‘半亩云’的直播!昨天晚上,他……他全程都在直播啊!”
直播?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跳!
他瞬间想起了昨夜市局指挥中心发给他的那段他因为太过震撼而不敢细看的现场录像!那录像的来源似乎就是一个直播平台!
他沉默了片刻,那张严肃的脸在灯光下明明灭灭,最终还是对着身旁早已呆若木鸡的小王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王会意,手指颤抖地操作鼠标,立刻将那段早已下载好的、经过了剪辑的“抓捕”视频在审讯室的电脑上播放了出来。
于是……
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烟味和绝望气息的审讯室里,两个警察和两个盗猎者,四个人、八只眼睛,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屏幕。
他们看着屏幕里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松树林是如何在瞬间变成一个充满了死亡和哀嚎的修罗场。
他们看着那传说中的“黑白怪物”和“白色神兽”是如何用它们那无可匹敌的力量和威压,将这些所谓的“亡命之徒”给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
他们也听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但却主宰了一切的、冰冷的、如同神明般宣判的声音。
视频播放完毕。审讯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高队长和瘦猴早已是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彻底放弃了所有挣扎和辩解。
而李建国则缓缓地端起了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熄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怀疑和不解。
只剩下一种对某种未知的、超越了常理的、强大力量的……深深的敬畏。
他知道。
这个案子到这里已经可以结了。
但关于那个神秘的“半亩云”主播的、真正的传说,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了审讯室,留下小王和两个失魂落魄的犯人。他走到走廊的尽头,推开窗户,让冰冷的空气灌进来,点上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他极少会主动联系的、市局刑侦大队长的私人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老张吗?”
“我这里有个案子,有点……棘手。”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老李,还有案子能让你李建国觉得棘手?尽管开口,要人给人,要技术支持给技术支持。”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掐灭了烟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缓缓说道:“不,不是案子棘手。”
“是……是破案的人太他妈……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