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从窄巷爬出来时，天刚亮。他手臂上的布条还在渗血，衣领那块红得发暗。慕容昭宁站在旁边，灰衣信使已经不见了。
九名寒门举子等在巷子尽头的小院里。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他们脸上有灰尘，衣服皱巴巴的，但眼睛都睁着，盯着他一步步走近。
“出来了。”有人低声说。
陈砚舟没回应。他走进院子中央，把酒囊从怀里掏出来。粗陶碗递到他手上，他倒了半碗酒，又拔出短刃，在掌心划了一道。
血滴进酒里，一圈圈散开。
“昨夜我们逃了。”他说，“不是怕死，是不能死。”
他举起碗。“今天起，咱们不躲了。我不是一个人考会试，你们也不是一个人赶考。三皇子想用舞弊名单压我，赵氏想拿北漠玉佩陷我，那就让他们来。”
他仰头喝下血酒，碗底朝天。
“从今往后，我们十个人，就是撬动朝堂的十根钉。谁要动一个，就得崩掉一口牙。”
院子里静了几息。
然后，第一个举子站出来，割破手掌，喝酒。
第二个跟着上。
第三个咬着牙动手，血顺着指缝流到地上。
一个接一个，九个人全都完成了。空碗在地上摆成一圈，像某种仪式的痕迹。
陈砚舟看着他们。“我知道有人怕。怕被盯上，怕家里遭殃，怕这一科没考上，还背上谋逆罪名。这些我都想过。”
他放下碗，声音低了些。“但我更怕的是，十年寒窗，最后连写真话的资格都没有。怕边关将士拼死守城，朝廷却在忙着换考卷盖假印。怕百姓饿死，官吏还在数贿赂的银子有多少两。”
“所以我不退了。”
“你们要是信我，就跟我一起往前走。不信，现在退出也来得及。我不拦。”
没人动。
一个穿旧青衫的书生开口：“我家三代秀才，爹被乡绅逼得投了井。我考了五次，三次中榜又被调包名字。这次若再不成，我就在贡院门口撞碑。”
旁边一人接话：“我在路上听说，昨晚萧府的人去搜我的客栈，把我行李全烧了。”
又一人冷笑：“烧得好。反正我也不会住那种地方了。从今以后，睡地铺也比低头强。”
陈砚舟点头。“好。那我们就干到底。”
他抬手一指城门方向。“我已经让人传令守城将军——从今天起，所有离京车辆必须查验文书。没有兵部签押，一律扣下。”
“可……”一名举子犹豫，“他们耳目多，万一绕路出城？”
话音未落，东南方猛地腾起火光。
浓烟冲天而起，火舌卷着黑灰往空中翻滚。
“那是……萧党私仓？”有人认了出来。
“对。”陈砚舟面无表情，“他们囤着历年舞弊名册、伪造的考生档案、还有准备栽赃给我的‘通敌证据’。本来打算会试前抛出来，让我身败名裂。”
他拿起一只空碗，遥遥对着火焰。“现在，全烧了。”
九人齐刷刷举起各自的碗。
没人说话，但每个人都懂。
这一杯，敬那些被换掉的名字，被毁掉的试卷，被压下去的声音。
火光照在他们脸上，明一阵，暗一阵。
“下一步呢？”有人问。
陈砚舟收起酒碗，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一看，是贡院周边的地图，上面标了几个红点。
“三个时辰后，我去宴客楼。”
“宴客楼？”有人惊讶，“那不是王公子的地盘？他昨天刚被禁足放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找我麻烦。”陈砚舟笑了笑，“而且他会带人，带很多认识我的人。到时候，整个京城的耳朵都会竖起来听我说什么。”
“你打算公开讲舞弊的事？”
“不。”陈砚舟摇头，“我要让他们自己说出来。”
他把地图递给最靠近的举子。“你们分成三组。第一组去东市茶坊，把抄好的策论散发出去，标题就写《论边事与内腐》。第二组去翰林院外等李编修，交一封匿名信，内容是萧景珩私调巡防营的记录。第三组留在城里，盯着萧府动静，有任何异常立刻报信。”
“那你呢？”
“我去会会王公子。”他说，“顺便看看，有没有人敢在宴客楼上当众提‘雁门夜启’四个字。”
众人眼神一震。
那是密函里的绝密信息，只有他知道。
除非……有人泄露。
陈砚舟看出他们的疑虑。“别担心。我会让他主动说出口。只要他说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听过这四个字——那他的后台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要是他不说呢？”
“他会说。”陈砚舟把短刃收回袖中，“因为他蠢，而且急着立功。三皇子需要一个替罪羊，他也需要一场胜利来找回面子。这种时候，最容易被人当枪使。”
院子里安静下来。
火还在烧，远处传来隐约的呼救声和马蹄响。
“其实我早该想到。”陈砚舟忽然说，“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昨晚动手？因为知道我们会去查库房，知道我拿到了军情嵌图。说明内部有眼线。”
“谁？”
“还不清楚。”他眯起眼，“但很快就会露头。人在慌的时候，总会做多余的事。”
他转身走向屋内。“去准备吧。记住，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今天必须把策论送出去。那些纸上画的‘闲笔’，是雁门关的真实布防图。一旦流传开来，就算他们毁掉考卷，也毁不掉真相。”
九人陆续离开院子，脚步轻而快。
最后一个举子走到门口，回头问：“陈兄，万一……宴客楼有埋伏？”
陈砚舟正低头整理袖口，闻言抬头一笑。
“我巴不得他设埋伏。”
他拍了拍腰间空着的位置。
“上次带扇子，扇骨里藏了毒针。这次我没带。”
“那靠什么？”
“靠他们自己。”他拉开门，“人越觉得自己赢定了，就越容易把底牌摊在桌上。”
门外阳光照进来，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他迈出一步。
脚跟刚落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是仓库倒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