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的暑假,因为父母在外地务工,一直寄住在外婆家。外婆家的院子外,有一方用来养鱼的荷花塘,水不算太深,约莫一米三左右。
那荷花塘的形状颇有意思,近似一个直角三角形:底边紧贴着外婆家的院墙;斜边靠着一条村里通往镇上的土路;而那条直角边,则是一道杂草丛生的小土坡,坡上长满了高矮不一的槐树、柳树,枝叶交错,遮天蔽日,使得塘边的这一角终年少见阳光,显得格外阴凉。也许正因如此,这边的荷花长得并不好,但荷叶却出奇地茂密,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水面。
一天,小姨的儿子,我的表弟小磊也来了外婆家。他这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乡下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像只出笼的小鸟,东跑西看,问个不停,活像个办案的小警察。外婆怕他磕着碰着,便嘱咐我寸步不离地跟着。
表弟精力旺盛,拽着我几乎跑遍了整个村子,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消停。回到外婆家,外婆正在院子里杀鸡。表弟怕见血,抓起一个苹果,就跑到荷花塘边的石阶上,把脚浸在清凉的水里,一边划拉着水花,一边欣赏着碧绿荷叶中星星点点的荷花。我想着就在院子边上,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便留下来帮外婆拔鸡毛。
“表哥!表哥!”表弟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外婆和我都以为他掉水里了,心里一惊,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过去。却见表弟好端端地站在石阶上,又蹦又跳,手指激动地指向荷花塘中央,那片被树荫笼罩的水域。
“表哥!我要那朵花!真好看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密不透风的荷叶丛中,孤零零地挺立着一朵荷花。它的花瓣是那种异乎寻常的惨白色,而花蕊却红得刺眼,像一滴凝固的血。在周围昏暗的光线下,这花的确有种妖异的美。
我不由得也被吸引了,说着就要脱鞋下水。
“不许去!”外婆却猛地一把拉住我,脸色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即便是和村里那些长舌妇吵架,她也从未如此动怒。
“为什么?”表弟撅着嘴,满脸不服。
“说不许去就不许去!”外婆二话不说,一手一个,拉着我和表弟就往屋里拽。表弟一路挣扎喊叫,终究拗不过外婆,只得乖乖回屋看动画片。到了吃饭的时候,他还嘟着嘴,饭也不肯好好吃。外婆给他夹菜,他竟一筷子打掉,闹着说“外婆是坏人”。外婆只是笑笑,并不理会,自顾自吃饭。表弟最终没能扛过饥饿,还是把饭吃了。
下午,同村的张奶奶来找外婆聊天,外婆临走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看好表弟,千万别让他靠近荷花塘。
外婆前脚刚走,表弟后脚就溜了出去,确认外婆走远后,立刻又跑向了荷花塘。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听,铁了心要那朵白荷花。我不同意,他便作势要自己下去摘。表弟比我小一岁,个头也小,但我毕竟是哥哥,拗不过他,又怕他真出事,只得妥协,答应帮他摘。
我脱掉鞋子,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从石阶步入水中。水很凉,脚下的淤泥软滑。刚往里走了几步,就听见荷叶深处传来“哗啦”一阵水响,像是有条大鱼在翻腾。
“表哥,有大鱼!”表弟猫着腰,兴奋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啊,本来就是养鱼的嘛。不过这水有点深,不好弄啊。”我边说边试探着往前挪。我当时并不知道这荷花塘中心能有一米三深,走了几步,水就没过了我的腰际,我心里发慌,不得不往后退。
就在这时,表弟又惊叫起来:“表哥,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回头一看,只见茂密的荷花丛中,游出来一个东西。那不是鱼,因为它圆滚滚的,像个足球大小,上面还覆盖着一丛一米多长、水草般的绿毛,在水面下缓缓移动。
我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
“表哥,捞起来看看是什么!”表弟在岸上怂恿道。
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又朝那个怪东西走去。可没走几步,脚下突然一沉,整个人陷进了淤泥里,水瞬间没过了我的胸口。
表弟见我情况不妙,赶紧跑进院子,抽了一根晾衣服的长竹竿跑回来,将一头递给我:“用竹竿拨!”
可当我接过竹竿,准备去拨弄那个怪东西时,它却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我正在水中四处张望,突然,脚踝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有一只冰冷黏滑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脚踝!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下拉扯,我瞬间失去平衡,被拖倒在水中,整个人被快速拖向荷花塘深处!
“表哥,你怎么了?”表弟在岸上不明所以,急得直跳脚。
我想大喊“救命”,嘴巴刚张开就呛了好几口浑浊的塘水。我拼命挣扎,但那股力量大得惊人,几下就把我完全拖入了水下。
就在这混乱挣扎中,我惊恐地看到,水下有一个身影!一个全身浮肿、皮肤泡得发白、头发如同水草般蓬散开来的女人!她瞪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白眼,一只浮肿得不成样子的手,正死死地抓着我的脚踝!
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又连呛了几口水,意识开始模糊。我想哭,害怕到了极点,但求生的本能让我不甘心。“爸爸妈妈……我要活命……” 我在心里呐喊,两只胳膊拼命地扑腾,希望能挣脱那只鬼手。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被越拖越深,后背甚至已经碰到了塘底冰冷的淤泥和水草根茎。绝望如同这塘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胸口突然传来一股温暖的暖流!我敢肯定,那暖流是从外婆给我求来的、那枚开过光的玉石观音像里发出的!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觉到另一股向上的力量在托举我,一下子将我提出了水面!与此同时,脚踝上的禁锢也瞬间消失了!
岸上的表弟急得团团转,见我浮出水面,大大松了口气,赶紧把刚才从我手中脱落、现在漂在水面的竹竿递过来,费劲地把我拉上了岸。
我瘫在石阶上,浑身湿透,不住地发抖。脚踝刚才被抓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火烧般的灼痛。我顾不得被水呛得又痒又痛的喉咙,赶紧低头查看,只见左脚踝上,清晰地印着一个乌黑发青的手印,五指分明,触目惊心。
外婆回来后,见我一身湿漉漉的失魂模样,厉声问我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将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外婆气得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颤抖着手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扯下那枚观音像。
这时我才看见,系着观音像的那根红绳,竟然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幸亏有这个东西,不然你今天完了!”外婆的声音带着后怕。
“怎么了?那是什么?”
“是水鬼!”外婆深吸一口气,指着荷花塘那个阴森的直角边说,“以前村里挖这个塘的时候,在那边挖到过一具无名尸骸。当时大伙儿没在意,随便处理了就继续挖了。后来……后来这塘里淹死过几个贪玩的孩子。我白天不是叫你们别去那儿玩吗?你看这红绳,它替你挡了一劫,算是抵了你的命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去了!”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每次回想起来,那水下的浮肿女人、脚踝上冰冷的触感、以及那个乌黑的手印,依然让我感到阵阵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