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还握着那块玉牌,掌心已被边缘磨出一道红痕。她没有松开,只是将它按在沙盘边缘,借力站稳。头颅像是被铁箍勒紧,太阳穴突突跳动,这是月魂之力反噬的征兆。可她不能停。
每一次催动这股力量,都像在撕裂自己的神识。血脉中奔涌的寒意顺着经络攀爬,仿佛有无数细针从骨髓深处刺出,直抵脑仁。她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却仍强迫自己静心凝神。眼前浮现出昨夜梦境中的灰袍人——那人站在水道尽头,背影佝偻如鬼魅,声音却低沉清晰,一字一句如刀刻入记忆。
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混沌的幻象之中。画面重现——南门水道闸口开启,河水倒灌声混着脚步轻响,有人沿暗渠前行,腰间兵刃擦过石壁,发出细微刮响。这一次她听得更清,不止是人数,还有节奏。第三批人中间,有两人脚步虚浮,呼吸紊乱,落地时脚跟先触地,显是未经训练的死士,战力不足,但数量足以扰乱守军布防。
她睁眼,指尖微颤,在纸上画下三道横线,代表敌军分批潜入的时间节点。又圈出角楼西侧石板下方的承重柱位置。那里结构松动,三年前一场暴雨后便未曾修缮,只因工部账册被层层遮掩,成了无人问津的死角。如今,只需一根绊索、一段机括,就能塌下半边角楼,堵死暗渠出口。
她将纸条折好,递给守在门外的林沧海。
“南门设铁蒺藜,沉木桩插在第二段弯道。”她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角楼听音哨换双岗,一旦发现异常震动立刻传信。东华道弓手今日起用哑箭,不准出声,不准点火。”
林沧海接过命令,目光扫过纸条上的符号,神色未变。他是沈家旧部,自幼随父辈戍守北境,后来因一纸密诏牵连获罪,全家流放。唯有他活了下来,被沈老夫人救回京中,藏于暗卫名录之下十余年。他对沈家忠心不二,也深知今夜若败,不只是失城破宫,更是满门覆灭、宗祠焚尽的结局。
他点头退下。黑衣没入长廊尽头,脚步未乱,一如往昔执行任务时的模样——沉稳、无声、不留痕迹。
与此同时,萧景琰站在乾元殿外回廊下,手中狼毫笔正在写一封不起眼的家书。信纸泛黄,字迹潦草,内容不过是问候母亲安康、提及江南新茶将至、嘱咐家中修缮院墙等琐事。墨迹干透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小印,在信角轻轻一压。图案隐现——半片梧桐叶,叶脉中藏“护龙”二字。这是旧年江湖盟约的密符,唯有真正响应者才能识得。
他将信卷起,塞入竹管,交由一名扫院太监。那人低头接过,指节粗大,虎口有茧,分明不是寻常杂役。他转身走向冷宫方向,步伐看似缓慢,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巡夜间隙的盲点上。
废弃烟道上方,一只黑羽隼静静停驻,尾羽微张。它通体漆黑,唯独左翼末端有一簇白羽,形如残月。这是沈家豢养三代的传讯隼,名为“残霜”,能穿雾越障,百里之内一日往返。太监仰头吹了一声极轻的哨音,音调曲折如夜虫低鸣。隼鸟振翅而起,叼住竹管,腾空而去。
半个时辰后,沈令仪倚在偏殿窗边,看见那只隼腾空而起,掠过宫墙向北而去。她知道,消息已经送出去了。那些隐匿于市井、藏身于镖局、蛰伏于边镇的老臣与义士,会在今夜悄然集结。他们或许已白发苍苍,或许早已放下刀剑,但他们曾对沈家立过誓——生死不负。
林沧海回来复命:“南门布置完毕,铁蒺藜深埋三寸,沉桩连环锁链,一旦触发可拉塌两岸堤坝。角楼机关已校准,绊索连动弩匣,可覆盖整个暗渠出口。七名忠臣皆收到暗号,今夜无诏不动,有令也需双验——虎符与凤纹印泥缺一不可。”
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包。布是旧年的素绢,边角磨损,针脚细密,显然是亲手缝制。打开来,是一盒暗红色印泥,气味极淡,带着一丝陈年檀灰的味道。这是她母亲留下的东西,藏在冷宫瓦瓮下整整三年。当年沈家被构陷谋逆,父亲贬为庶人,母亲临终前将此物交予贴身侍女,托付至亲之人代为保存。今日取回时,瓮底还沾着雨水泡过的落叶,叶脉腐烂成网状,如同命运交错难解。
“你去告诉他们,”她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谁若敢私传军令,这印泥就会盖在他的供词上。”
这不是威胁,而是宣告。凤纹印泥一旦启用,便是清算之始。所有曾背叛、曾沉默、曾在朝堂上落井下石之人,都将面对铁证如山的审判。
林沧海领命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
殿内只剩她一人。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宫禁图忽明忽暗。她坐到案前,手放在剑柄上,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那是她十岁时,父亲亲手为她铸的第一把佩剑,剑脊刻着沈氏家训:“宁折不曲”。
颈后的烙印又开始发热,像有热针在皮肤下游走。那是月魂之力觉醒时留下的印记,传说中只有沈家血脉中承载宿命之人,才能承受其痛。每当力量临近极限,烙印便会灼烧,提醒她代价将至。
她闭眼,最后一次催动月魂之力。
记忆深处,那灰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子时过半,水道通行。这次不会再让沈家女人活着走出宫门。”
语气森然,带着积年仇恨的回响。她认得这个声音——是当年兵部右侍郎李崇安的副官,因参与构陷沈家而升迁,如今已是禁军统领之一。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却不知那一夜大火中,她并未昏厥,而是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拖走,听着他们在廊下密议如何伪造兵符、嫁祸边关。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宫禁图上。南门、角楼、东华道、慈宁阁侧廊,四个红圈清晰可见。每一个点,都是生死攸关的枢纽;每一处布局,都是以命换命的赌注。
手指缓缓收紧,剑柄微微发颤。
外面传来巡更的梆子声,敲了两下。
子时未至,网已张开。
风从窗隙钻入,吹熄了一支蜡烛。余光之中,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尊执剑而立的雕像。远处钟楼隐约传来一声闷响,似是雷鸣,又似是某种信号的开端。
她起身,披上玄色斗篷,将玉牌收入怀中。那红痕仍在渗血,但她不再理会。有些伤,注定要带着走完这条路。
今夜之后,要么沉冤昭雪,要么尸骨无存。
而她,早已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