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凉的战火因三家割据而暂歇时,东方的徐州大地却正被血与火吞没。初冬的寒风本该带着收获后的宁静,此刻却卷来焦臭与血腥。泗水两岸,黑色的曹军如瘟疫蔓延,所过之处村庄化为废墟,田野布满尸骸。
曹操骑在绝影马上,一身缟素,面容冷硬如铁。他的目光扫过路旁被掘开的坟墓,看着士兵将棺中尸骨随意抛洒,眼中没有丝毫波动。父亲曹嵩遇害的场景日夜在他眼前重现——那位慈祥的老人倒在血泊中,张闿那狰狞的笑容,还有被洗劫一空的曹家车队。
“主公,前方就是彭城。”荀彧策马上前,声音低沉,“探马来报,彭城守将已弃城而逃,城中尚有百姓万余……”
“屠。”曹操只吐出一个字。
荀彧在旁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知道,此时的曹操已被仇恨吞噬,任何劝谏都如石沉大海。
彭城的惨剧在午时上演。曹军破城而入,见人就杀。男人被砍倒街头,妇女被拖入屋中凌辱,孩童的哭喊声很快被刀剑声淹没。城中那座最大的祠堂被付之一炬,祖宗牌位在火中劈啪作响。当夕阳西下时,彭城已成死城,只有几缕黑烟还在废墟上袅袅上升。
徐州城内,州牧府。
陶谦接到彭城陷落的急报时,正在用晚膳。他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粟米饭撒了一地。这位六十三岁的老人缓缓站起,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
“多……多少人?”他声音嘶哑。
送信的校尉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全……全城百姓,无一幸免。曹军掘了彭城历代县令的坟冢,将尸骨抛入泗水……”
“噗——”陶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晃。
“使君!”别驾糜竺、典农校尉陈登急忙上前搀扶。
陶谦推开他们,踉跄走到院中,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寒风呼啸,卷起他散乱的白发。他突然双膝跪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我有罪啊!我陶恭祖得罪了上天,才使徐州百姓遭此大难!苍天啊,你为何不降罚我一人?!”
哭声凄厉,府中仆役无不掩面。
糜竺跪在陶谦身侧,含泪劝道:“使君,张闿行凶,实非使君所能预料。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退敌啊!”
“退敌?”陶谦抬起泪眼,满脸尘土混合着血迹,“如何退?曹孟德为报父仇而来,大军如狼似虎。我徐州兵不过三万,将不过数员,如何退敌?”
这时,一员将领大步走入院中,铁甲铿锵。此人正是徐州本土将领曹豹,身材魁梧,面如重枣,声如洪钟:“使君何出此言!曹兵既来,难道我等就束手待毙?末将不才,愿率部出城,与曹贼决一死战!”
陶谦看着曹豹,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十二年的老将,眼中泪光闪烁:“曹将军忠勇,我岂不知?然此去……怕是九死一生。”
“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曹豹抱拳,“请使君下令!”
陶谦颤抖着站起,环视院中众人。糜竺、陈登、糜芳……一张张面孔或年轻或苍老,或文弱或刚毅,此刻都望着他。他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
“好……”陶谦深吸一口气,挺直佝偻的脊背,“明日,开城迎敌!”
次日辰时,徐州北门。
寒风凛冽,战旗猎猎。陶谦率两万徐州军出城列阵,他身穿玄甲,外罩绛红战袍,骑一匹黄骠马。虽然年迈,但此刻手持长剑,倒也颇有威仪。曹豹、糜芳、章诳等将分列左右,身后士兵握紧兵器,面色凝重。
北方地平线上,黑线渐宽。
起初是低沉的轰鸣,如远方闷雷。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碰撞声。曹操的大军如黑色潮水漫过平原,步兵方阵整齐如林,骑兵两翼展开如鹰。中军两面白旗在阴沉天色下刺眼夺目,“报仇雪恨”四个大字墨迹淋漓,仿佛用血写成。
两军相距三百步,停住。
天地间突然静了,只有战旗在风中翻卷的声响,战马不安的响鼻声,数万人压抑的呼吸声。
曹操纵马出阵。
他一身缟素,头系孝带,腰佩倚天剑。绝影马迈着沉稳步伐,来到两军阵前。曹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扫过徐州军阵时,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陶谦深吸一口气,催马上前。黄骠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紧张,步伐有些凌乱。两军主将在阵前相遇,相距不过十步。
“曹……曹将军。”陶谦在马上欠身施礼,声音干涩,“谦本欲与将军结好,故托张闿护送令尊,孰料此贼狼子野心,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实非谦之本意,望将军明察。”
曹操盯着陶谦,看了很久。久到陶谦额头渗出冷汗,握着缰绳的手开始发抖。
终于,曹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父亲曹嵩,今年六十四岁。他本该安享晚年。我派人接他来兖州,是想让他看看儿子打下的基业。我甚至想好了,等他来了,我要亲自为他洗脚,就像我小时候他为我洗脚那样。”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如惊雷炸响:“可你呢?!你派来的张闿,杀了我父亲!抢了我曹家财物!将我父亲曝尸荒野!!”
曹操猛地拔出倚天剑,剑锋直指陶谦:“老匹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若不将你千刀万剐,何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他环顾身后众将:“谁能生擒此老贼?!”
“末将愿往!!”夏侯惇暴喝一声,纵马冲出!他独眼圆睁,眼中凶光如炬,手中长刀在阴沉天色下泛着青光。座下乌骓马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闪电直扑陶谦!
陶谦大惊失色,慌忙拔转马头就往本阵逃。他年事已高,骑术本就平平,此刻心慌意乱,缰绳都差点脱手。
“保护使君!”曹豹大喝,挺枪跃马迎向夏侯惇。
两马相交!
刀枪碰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曹豹只觉一股巨力从枪杆传来,虎口剧痛,长枪差点脱手。他心中骇然:早就听说夏侯惇勇力过人,今日交手,方知传言不虚!
夏侯惇狞笑:“徐州无人乎?派你这等货色送死!”说罢刀光如瀑,连环三刀劈下,一刀快过一刀!
曹豹勉力格挡。第一刀,他双臂发麻;第二刀,他连人带马后退三步;第三刀劈至,他举枪硬接,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枪杆弯成弧形,曹豹胸口一闷,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曹将军!”阵中糜芳、章诳大惊,双双拍马冲出。
三将围攻夏侯惇!但夏侯惇全然不惧,一杆长刀舞得泼水不进,竟反压三人!第十回合,夏侯惇一刀劈飞章诳头盔,刀刃擦过头皮,带起一蓬血花!章诳惨叫一声,险些坠马。
阵中陶谦看得心惊肉跳,嘶声下令:“鸣金!快鸣金收兵!”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原本阴沉的天色骤然暗如黑夜,狂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这风来得极猛,卷起漫天沙石,打得人睁不开眼。战旗被撕扯得猎猎作响,有些旗杆竟被狂风折断!
“稳住!稳住阵型!”双方将领都在嘶声呼喊,但风声太大,呼喊声瞬间被吞没。
飞沙走石之中,曹操眯眼望去,只见天地一片昏黄,敌我难辨。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战马受惊嘶鸣,阵型大乱。
“主公,此风蹊跷!”荀彧纵马来到曹操身边,大声喊道,“恐非吉兆!不如暂退!”
曹操看着对面同样混乱的徐州军阵,又看看天色。风越刮越猛,沙石如箭矢般射来。终于,他狠狠一勒马缰:“鸣金!收兵!”
铛铛铛——金钲声在狂风中显得微弱。曹军训练有素,闻声即退。另一边,陶谦也慌忙收兵。双方在漫天风沙中各自退回,这场交锋竟以这般诡异方式草草收场。
徐州城中,州牧府议事厅。
陶谦瘫坐在主位上,铠甲未卸,满脸尘土。他双手还在发抖,不知是后怕还是年迈体衰。厅中众官员或坐或立,个个面色如土。
曹豹肩甲上一道深深刀痕,鲜血已浸透战袍。军医正在为他包扎,每动一下,他都疼得龇牙咧嘴。
“若非那阵怪风……”陈登低声道,“曹将军恐怕凶多吉少。夏侯惇之勇,当真可怕。”
陶谦缓缓抬头,老眼中泪光闪烁:“今日阵前,诸位都看见了。曹军兵锋之盛,非我徐州能敌。出城野战,无异送死。”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环视众人:“我陶恭祖,自中平五年受任徐州刺史,至今十二载。这十二年间,虽无大功,但也尽心竭力,保境安民。徐州百姓尊我敬我,称我‘陶使君’。”
他声音哽咽:“可如今,因我一人之过,引曹孟德大军来攻。沿途所见,村庄焚毁,百姓屠戮,坟冢被掘,骸骨抛野……此皆我一人之罪也。”
糜竺急道:“使君,张闿行凶,实非使君所能预料!”
陶谦摆摆手:“不必宽慰我。我意已决。”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明日,我自缚双手,亲赴曹营,任曹孟德千刀万剐。只求他……只求他放过徐州一郡百姓。”
满厅死寂。
片刻后,陈登第一个站起。这位年轻的典农校尉走到厅中,拱手道:“使君此言差矣!”
陶谦看着他:“陈元龙,你有何高见?”
陈登环视众人,声音清晰:“使君长期镇守徐州,深受百姓爱戴。今日虽败一阵,但徐州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曹兵虽众,急切间也难破城。在下以为,使君当与百姓坚守不出,以待天时!”
“坚守?”陶谦苦笑,“能守几日?待曹军调来攻城器械,日夜攻打,城破之时,便是屠城之日!”
“所以不能只守!”陈登目光炯炯,“当求援兵!”
“援兵?”曹豹忍着疼问,“青州田楷?他自身难保!幽州公孙瓒?远水难救近火!还有何人可求?”
陈登深吸一口气:“在下愿举荐一人。此人眼下就在徐州城中暂住!若得此人相助,必叫曹操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城中?”陶谦一怔,“何人?”
满厅官员都看向陈登。
陈登一字一句道:“此人姓刘名备,字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玄孙。虽暂无功名,但麾下有关羽、张飞两员结拜兄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刘备?”糜竺眼睛一亮,“可是月前来徐州投奔的那位刘玄德?我见过他一面,此人相貌堂堂,确有人主之相!”
孙乾也道:“我也见过。刘玄德待人宽厚,两位义弟关羽面如重枣,长须美髯;张飞豹头环眼,声如巨雷。皆非凡品!”
陶谦却皱眉:“刘备之名我亦听过。但他现无官职,仅带二三百乡勇,如何能敌曹操十万大军?”
陈登道:“使君有所不知。刘备虽兵少,但关张皆世之虎将,更兼刘备深得民心。若使君能以徐州之事相托,刘备必倾力相助。且刘备与公孙瓒有旧,若能说动公孙瓒出兵相助,南北夹击,曹操必退!”
曹豹摇头:“陈校尉未免太过理想。刘备一无官职,二无兵马,三无粮草,凭什么救徐州?”
“凭一个‘义’字!”陈登声音陡然提高,“刘备以汉室宗亲自居,素有仁义之名。今徐州蒙难,百姓涂炭,刘备若知,必不会坐视!此乃天赐使君的救命稻草!”
陶谦沉默良久,厅中只闻众人呼吸声。
终于,他缓缓站起:“陈元龙,刘备现在何处?”
“就在城南驿馆暂住。”陈登道,“刘备月前来徐州,本欲投奔使君谋个前程,恰逢曹军来攻,故而暂留。”
陶谦深吸一口气:“好!就依你之言!陈元龙,你即刻去请刘玄德来府中议事!若他真愿救徐州,我陶谦……我陶谦愿以徐州相托!”
“使君!”众官员惊呼。
陶谦摆手:“我意已决。快去!”
陈登抱拳:“遵命!”转身快步出厅。
夜色已深,寒风呼啸。陶谦走到窗前,望着城南方向,喃喃道:“刘玄德……但愿你真如陈登所说,是徐州的救星。”
远处,曹军营寨灯火连绵,如一条盘踞的巨蟒,将徐州城团团围住。
而城南驿馆中,刘备正与关羽、张飞对坐饮酒。窗外风声凄厉,烛火摇曳。一场关乎徐州百万生灵的命运,即将系于这三位暂住客旅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