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黎明没有带来希望,只带来了更深的绝望。
吕布站在东门城楼上时,天色还未全亮。他看见守城的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垛口边,有的人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但已经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多的人在瑟瑟发抖,深秋的晨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单薄的衣衫。
“将军……”魏续走过来,他的左臂用布条吊着,那是昨天被流矢擦伤的。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说话时声音嘶哑:“弟兄们……撑不住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点粮食都没发下来。有几个人……已经饿晕了。”
吕布没有回答。他走到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那孩子看起来最多十六岁,脸上还有稚气,此刻蜷缩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一杆比他身高还长的矛。吕布蹲下身,发现这孩子在哭,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怕吗?”吕布问。
年轻士兵睁开眼睛,看清是吕布,挣扎着想站起来。吕布按住他:“坐着说话。”
“将军……我不怕死。”士兵的声音很轻,“但我娘……我娘还在城里。要是城破了……她怎么办?”
吕布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他环视四周,城头上这些士兵,哪一个不是长安人?哪一个没有父母妻儿在城里?他们饿着肚子守城,不是因为忠诚,不是因为勇敢,只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人。
“你叫什么名字?”吕布问。
“李二狗。”士兵说。
吕布拍拍他的肩:“二狗,记住,你今天站在这里,就是为了你娘能活下去。城在,你娘在。城破……”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城楼中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都给我站起来!”
声音在寂静的晨风中传得很远。城头上的士兵们勉强睁开眼睛,看向他们的将军。
吕布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那些脸上有恐惧,有绝望,有麻木,但当他看过去时,所有人都强撑着站了起来。
“弟兄们!”吕布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人心里,“我知道你们饿。我也饿。我的胃里像有火在烧,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
他顿了顿,让这些话沉进每个人心里。
“但我们必须站在这儿。必须守在这儿。”吕布指向城外,“看看外面那些叛军!李傕、郭汜、张济、樊稠,还有牛辅——这些人是什么东西?是董卓的余孽!是屠夫!是禽兽!”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们知道董卓当年在洛阳做了什么吗?他纵兵劫掠,烧杀奸淫,把洛阳变成人间地狱!现在,这些人就在城外,他们要是进了城,会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会抢走你们家的粮食,哪怕那是最后一点救命粮!他们会闯进你们的家,侮辱你们的妻女,杀死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儿子会被抓去当兵,女儿会被抢走当奴隶!长安——这座你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城市,会变成第二个洛阳!”
吕布握紧方天画戟,戟刃在晨光中闪着寒光:“我知道你们累,你们饿,你们想放弃。我也想。但城破之日,我等守城之人必不能活——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的父母妻儿,会因为我们今天的放弃,而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走到城垛边,指向城内:“看看那边!那是你们的家!里面住着你们的亲人!今天,我们不是为天子守城,不是为朝廷守城,是为我们自己守城!为我们身后的家人守城!”
“告诉我!”吕布转身,双目赤红,“你们是想饿着肚子战斗,保护家人?还是想放下武器,眼睁睁看着家人被屠戮?!”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战……战斗!”
是那个叫李二狗的年轻士兵。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城头上,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士兵们,一个个重新拿起了武器。他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绝望中的最后一点光,是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的凶性。
“好!”吕布高举画戟,“今日,我与你们同生共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然后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一股虽然虚弱但坚定的声浪。
就在这时,城外响起了战鼓声。
不是往日那种敷衍的鼓声,而是震天动地的、密集如暴雨的战鼓。吕布冲到垛口边望去,只见叛军营寨的大门全部打开,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出。
这一次,是真正的总攻。
东门和南门外,李傕和郭汜的部队已经各自排成了三个巨大的方阵。最前面是盾牌手,后面是长矛兵,再后面是弓箭手。方阵之间,数十架云梯和冲车缓缓推出。更远处,投石机已经架设完毕,巨石在吊篮中摇晃。
北门外,张济的骑兵在来回奔驰,扬起漫天尘土。西门,樊稠的部队正在列阵。
“准备迎敌!”吕布大喝。
守军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战斗位置。弓箭手拉弓——许多人的手臂在颤抖,饿得太久,已经拉不开硬弓了。滚木礌石被推到垛口边——这些守城器械也已经不多了。热油在铁锅里烧着,但火很小,因为柴火也不够了。
“放箭!”叛军阵中响起号令。
刹那间,天空暗了下来。不是乌云,是箭矢。数以万计的箭矢像蝗虫般飞向城头,遮天蔽日。箭矢落在城墙上、垛口上、人体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
“举盾!”魏续嘶声大喊。
但盾牌太少了。许多士兵只能蜷缩在垛口下,用身体硬抗。箭雨过后,城头上躺倒了一片,有的人还在呻吟,有的人已经不动了。
“起来!都起来!”吕布在箭雨中穿梭,将一个中箭的士兵拖到安全处,“还能动的,给我站起来!”
叛军开始推进了。步兵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城墙逼近,脚步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云梯和冲车在步兵的保护下缓缓前进。
“弓箭手!放箭!”吕布下令。
城头上稀稀拉拉地射出箭矢,许多箭飞到一半就无力地落下。叛军阵中响起哄笑声,他们的盾牌甚至没有举起来。
“将军……拉不开弓……”一个弓箭手哭着说,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流血,但弓弦只拉开了一半。
吕布咬牙:“用滚木!用礌石!”
守军们奋力将滚木礌石推下城墙。沉重的木头和石头沿着城墙滚落,砸进叛军阵中,引起一阵混乱和惨叫。但很快,更多的叛军补了上来。
云梯搭上了城墙。铁制的钩子扣住垛口,叛军士兵开始攀爬。他们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一个倒下,后面立刻补上。
“推下去!把云梯推下去!”成廉在南门嘶声大喊。
守军们用长杆推,用刀砍,用石头砸。但叛军太多了,而且他们似乎完全不怕死。吕布亲眼看见一个叛军士兵被滚木砸中胸口,吐血倒下,后面的士兵踩着他的尸体继续往上爬。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叛军如此拼命?
答案很快揭晓。一个刚爬上城头的叛军士兵被吕布一戟刺穿,临死前却疯狂大笑:“杀了我……也没用……牛将军说了……先登城者赏千金……封都尉……你们守不住的……”
原来如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牛辅等人用官职和钱财,买来了这些叛军的疯狂。
而守军这边呢?他们饿着肚子,用最后的力气战斗,只为了保护身后的家人。一边是为利而战,一边是为家而战。本该是守护家园的人更勇猛,但现实是——饿着肚子的人,连举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中午。城头上到处是尸体,有守军的,也有叛军的。血顺着城墙流下,在墙根处汇成暗红色的小溪。箭矢插满了垛口,像刺猬的背。
吕布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方天画戟的刃口已经卷了,每次挥砍都要用更大的力气。他左肩的箭伤崩裂了,血浸透了半边铠甲。但他不能退,他是主将,他若退了,全军就垮了。
“将军!东门左侧缺口……守不住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冲过来报告。
吕布冲向缺口。那里有一段城墙昨天被投石机砸坏,虽然连夜修补,但仍然脆弱。此刻,几十个叛军正从缺口往上爬,守军在那里拼死抵抗,但人数越来越少。
“跟我来!”吕布带着最后几十个亲兵冲过去。
缺口处的战斗惨烈到无法形容。没有战术,没有阵型,只有最原始的搏杀。刀砍进肉里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响,临死前的惨叫,混成一片地狱般的交响。
吕布一戟刺穿一个叛军百夫长的咽喉,反手又砍倒两个。但他的亲兵也在一个个倒下。一个左臂受伤的年轻亲兵,被三个叛军围住,他砍倒两个,却被第三个一刀捅进肚子。倒下去时,他还冲着吕布喊:“将军……快走……”
走?往哪儿走?
就在吕布以为要战死在缺口处时,北门方向突然传来震天的欢呼声。那不是守军的欢呼,是叛军的。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哭喊着:“将军!北门……北门破了!张济的骑兵冲进来了!”
吕布脑中“嗡”的一声。北门破了?怎么可能?北门是陈宫负责的,那里还有三千守军……
紧接着,西门方向也传来喊杀声。又一个传令兵跑来,这次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西门……也破了……樊稠的部队已经进城……”
完了。长安,守不住了。
吕布当机立断:“传令!放弃城墙!全军退守皇宫!”
命令传下去,残余的守军开始且战且退。说是全军,其实已经没多少人了。东门守军原本有五千,现在能撤下来的不到一千。南门、西门、北门的情况只会更糟。
撤退的路上,吕布看见了人间地狱。叛军已经从破开的城门涌入,像决堤的洪水般冲进长安城。他们见人就杀,见屋就抢,见女就淫。街道上到处是奔跑的百姓和追杀的叛军,哭喊声、惨叫声、狂笑声混成一片。
一个老妇人抱着孩子躲在巷口,被几个叛军发现。他们抢走孩子扔在地上,把老妇人拖进巷子深处。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被一个叛军一刀捅死。
几个年轻女子被从屋里拖出来,衣衫不整,哭喊着挣扎。叛军们围着她们淫笑,撕扯她们的衣服。
一家店铺被砸开,叛军们冲进去抢夺财物,抢完就放火。火焰腾空而起,浓烟滚滚。
长安,这座百年古都,正在变成人间炼狱。
“将军!快走!”魏续拉了一把失神的吕布。
吕布猛地回过神。他咬紧牙关,对身边的高顺说:“高顺!你带一百人,去我府邸,保护貂蝉!一定要护她周全!”
高顺是吕布麾下最沉稳的将领,他抱拳道:“将军放心!只要高顺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貂蝉姑娘受辱!”
“快去!”
高顺带着一百精兵冲向南城方向。吕布则带着残余部队,护着小皇帝刘协,退往未央宫。
皇宫是长安最后一道防线。宫墙高大,宫门厚重,里面还有一千禁军。虽然也饿着肚子,但至少还能一战。
退入皇宫时,吕布清点人数。跟着他撤进来的,不到三千人。而城外,叛军至少还有九万多。
宫门缓缓关闭。吕布站在宫墙上,望着城内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听着远远传来的哭喊声,握紧了拳头。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但他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无尽的怒火和……悔恨。
如果当初不听王允的,直接带兵出城与叛军野战,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早点突围,会不会不一样?如果……
没有如果了。长安已破,现在能做的,只是在这皇宫里,做最后的抵抗。
“将军,”魏续走到他身边,声音疲惫到极点,“皇宫里……也没粮食了。禁军从昨天就没吃东西。”
吕布闭上眼睛。饥饿,又是饥饿。这该死的饥饿,打败了长安守军,现在又要打败皇宫守军。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三个求援的死士,算算时间,如果他们还活着,如果援军真的来了……也该到了吧?
可是现在,就算援军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城已破,叛军已入城,大势已去。
吕布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扬州的方向,是刘云的方向。那个年轻的扬州牧,会来吗?就算来了,看到已经陷落的长安,还会继续前进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这皇宫里,战斗到最后一刻。
而此刻,长安城东北方向五十里处,刘云的三万骑兵正在全速前进。
乌骓马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但刘云还在不断催促:“快!再快!”
他已经看到了长安方向的火光和浓烟。那座城池,正在燃烧。
“主公!”郭嘉策马赶上,脸色凝重,“长安……可能已经破了。”
刘云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远方那冲天的火光,眼中燃烧着火焰。
破了,也要去。天子还在里面,汉室最后的尊严还在里面。就算只剩下一座皇宫,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去救。
“全军加速!”刘云举起破军戟,“今日,要么救出天子,要么——马革裹尸!”
三万骑兵如黑色洪流,滚滚向西。
而长安的悲剧,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