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号角声在黄昏的原野上回荡,听起来格外凄凉。吕布骑在赤兔马上,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山谷方向——那里尘土飞扬,隐约还能听到喊杀声。那是杜将军和他的三千断后部队,正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
“将军,快走吧!”副将宋宪策马奔来,脸上满是焦急,“李傕的追兵离我们不到十里了!”
吕布咬紧牙关,额头的青筋暴起。他握着方天画戟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从军这么多年,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走!”吕布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狠狠一夹马腹。
赤兔马长嘶一声,如一道红色闪电向前冲去。身后,三万多名士兵跟着狂奔,队形早已散乱,许多人丢掉了沉重的铠甲,只为了跑得快一点。这是一支溃军,虽然还打着“吕”字大旗,但魂已经散了。
夜色渐浓时,前方探马来报:长安城就在二十里外。吕布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又一骑探马飞驰而来,那骑兵浑身是血,几乎是滚下马来:“将军……长安……长安已经被围了!”
“什么?”吕布猛地勒住缰绳,赤兔马人立而起,“谁围的?多少人?”
“张济……樊稠……”探马喘着粗气,“还有西凉来的援军,少说也有七八万……四面城门都关了,城头上全是守军……”
吕布的心沉到了谷底。七八万人围城,而长安城内的守军最多两万。更要命的是,他带回来的这三万多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能有多少战斗力实在难说。
“将军,现在怎么办?”宋宪问。周围的将领们都看着吕布,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吕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头望向西边,虽然还看不到长安城,但那边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是攻城部队点燃的火把,像一条巨大的火龙将城池缠绕。夜风中隐约传来号角声和鼓声,还有……喊杀声。
“继续前进。”吕布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到城下再说。”
又行了十里,长安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那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城外密密麻麻全是营帐,连绵数里,火光点点如同繁星。攻城器械在火光中投下狰狞的影子:云梯像巨人的手臂伸向天空,冲车像怪兽匍匐在地,投石机像沉默的巨人……
“像云一样聚集,像雨一样密集……”一个老兵喃喃道,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吕布的脸色铁青。他打过很多仗,围城战也经历过,但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围城。当年十八路诸侯围攻洛阳,也不过如此。可那时洛阳城内有董卓的二十万西凉军,而如今长安城内……
“将军,还要过去吗?”侯成颤声问。这个跟随吕布多年的老将,此刻也露出了惧色。
吕布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敌军的布防。东门外的营寨相对稀疏一些,而且那里离他们最近。更关键的是,东门城头上隐约能看到熟悉的旗帜——那是魏续的部队。
就在这时,东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城门开了一条缝,一队骑兵从城内冲出,直插敌军侧翼!虽然只有几百人,但冲锋的势头极其凶猛,像一把尖刀刺入敌阵。
“是魏续!”吕布眼睛一亮。魏续是他麾下留守长安的将领。看来城内的守军已经发现他们了,这是在接应他们进城!
“全军听令!”吕布拔出方天画戟,高高举起,“随我冲进城里!不想死的,就跟着我!”
“冲啊!”宋宪、侯成等将领率先响应。
三万多人鼓起最后的勇气,向着东门冲去。马蹄声震天动地,喊杀声撕破夜空。吕布一马当先,赤兔马四蹄翻飞,方天画戟在火光中舞成一道银光。
敌军的反应很快。张济和樊稠都是沙场老将,立刻调集部队拦截。但吕布的冲锋太突然了,而且是从侧翼杀来,他们仓促间只能组织起部分兵力抵挡。
“挡我者死!”吕布大喝一声,画戟横扫,三名敌将应声落马。他就像一尊战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赤兔马快如闪电,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魏续的接应部队也拼死冲杀,两支军队终于在离城门百步的地方汇合。
“将军!快进城!”魏续头盔掉了,脸上满是血污,左臂还插着一支箭。
“一起走!”吕布喊道。
两军合兵一处,边战边退,向城门靠近。城头上的守军全力支援,箭矢如雨般射向追兵。滚木礌石砸下,热油浇下燃起大火。终于,在付出了数千人的代价后,吕布带着两万多残兵退入了长安城。
“关城门!快关城门!”魏续嘶声大喊。
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门闩一道道落下。当最后一道门闩卡进槽里时,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许多人身上带伤,呻吟声此起彼伏。
吕布靠在城墙上,也感到一阵虚脱。连续几天的战斗、撤退、冲锋,就算是他这样的猛将也快撑不住了。但他不能休息,他是主将,必须立刻了解情况。
“魏续,现在城内情况如何?”吕布问。
魏续让军医拔掉胳膊上的箭,草草包扎后说:“将军,城内还有守军一万八千人,粮食够吃一个月,箭矢滚木等守城器械还算充足。但是……士气很低。王司徒听说将军战败,敌军围城,已经急得病倒了。”
吕布心中一沉:“带我去见司徒。”
司徒府内,王允确实病了。他躺在榻上,脸色蜡黄,咳嗽不止。看到吕布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司徒不必起身。”吕布连忙上前。
王允苦笑道:“奉先,我……我对不起你啊。若不是我轻敌,若不是我坚持要赶尽杀绝,也不至于把李傕他们逼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吕布打断他,“当务之急是如何守城。敌军有十万之众,我们只有不到四万人,而且士气低落。司徒有什么对策?”
王允沉默良久,忽然问:“奉先,你觉得我们能守多久?”
“如果士气不崩,粮食充足,守一个月没问题。”吕布说,“但一个月后……”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一个月后,要么城破,要么饿死。
王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恢复了锐利:“一个月够了。我们可以派死士趁夜色偷偷出城,向天下各州请求援军。关东诸侯虽然各怀鬼胎,但毕竟名义上还是汉臣。只要有一两路诸侯肯来救援,长安之围可解。”
吕布皱眉:“派死士出城?现在城外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出得去?”
“总有办法的。”王允说,“城墙下有排水用的暗渠,虽然狭窄,但能容一人通过。可以选几个身手好、熟悉地形的,从暗渠爬出去。”
吕布想了想,觉得可行:“好,我这就去安排人选。”
“等等。”王允叫住他,“此事还需皇上旨意。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请旨。奉先,你去军营,和将领们商议城防。一定要稳住军心。”
两人分头行动。王允强撑病体,穿戴整齐,乘轿进宫。吕布则直奔军营。
军营里的气氛很压抑。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写满了恐惧。看到吕布进来,他们才勉强打起精神。
“都坐下。”吕布走到校场中央的高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士兵,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兄弟们!我知道你们怕!城外有十万敌军,谁都怕!”
士兵们安静下来。
“但是怕有用吗?”吕布的声音陡然提高,“怕,敌人就会退兵吗?怕,我们就能活命吗?不能!”
他环视众人:“长安是什么地方?是都城!是皇上的所在!我们身后,是皇上,是百官,是几十万百姓!如果我们退了,城破了,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一些士兵开始握紧拳头。
“李傕、郭汜是什么人?是董卓的余孽!董卓做了什么,你们都见过!如果让这些人进了城,长安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们的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怒火在士兵眼中燃起。
“我们不能退!也无路可退!”吕布高举方天画戟,“王司徒已经派人去求援了!只要我们能坚守一个月,援军一定会到!到时候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敌军!”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激昂:“我吕布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与兄弟们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士兵们齐声呐喊,士气终于被点燃。
吕布召集众将商议城防。东门由魏续防守,南门由成廉防守,西门由宋宪防守,北门由侯成防守。他自己坐镇中央,随时支援各处。
商议完毕后,众将散去。吕布独自坐在帐中,望着跳动的烛火,心中涌起一股疲惫。这时,亲兵进来禀报:“将军,营外有个叫陈宫的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陈宫?”吕布皱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虽然风尘仆仆,但举止从容。
“在下陈宫,字公台,东郡人氏。”来人拱手行礼,“见过吕将军。”
吕布想起来了。陈宫,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当初曹操刺杀董卓失败后逃出洛阳,就是被这个陈宫所救,但不知为何又离开了。
“原来是陈公台。”吕布示意他坐下,“先生来找我,有何指教?”
陈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打量着吕布。那目光很锐利,像要看透人心。半晌,他才开口:“将军可知,长安城还能守多久?”
吕布脸色一沉:“先生何出此言?”
“城中守军不足四万,且士气低落。城外敌军十万,且日夜猛攻。”陈宫缓缓说,“若无机变,最多半月,城必破。”
“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吗?”吕布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陈宫却笑了:“若是来动摇军心,我何必前来?我在城外等着城破,不是更安全?”
吕布松开剑柄:“那先生是来……”
“来助将军守城。”陈宫正色道,“更准确地说,是来投奔将军。”
吕布愣住了。他与陈宫素无交集,为何此人突然来投?
陈宫看出了他的疑惑,叹了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当初他离开曹操后,本想去冀州投奔袁绍。但路上听说洛阳局势混乱,便改道西行,想先到洛阳看看。哪知道刚到洛阳不久,就遇上董卓火烧洛阳,强迫百姓西迁。陈宫也被董卓军裹挟着,一路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后,陈宫本想找机会离开,但董卓的暴政让他震惊。他亲眼见过横门外的虐杀,见过省台里张温的人头,见过百姓被强征去修郿坞,见过少女被掳掠进相府……每一个夜晚,他都在痛苦中度过。
“董卓不死,天下不宁。”陈宫说,“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诛杀董卓的人。当听说将军诛杀董卓时,我欣喜若狂,立刻就想来见将军。但那时将军军务繁忙,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李傕叛乱,长安危急。我想,这或许是天意——天要考验将军,也要考验我陈宫。所以今日冒死前来,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吕布听得心潮起伏。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见识和胆魄。
“先生……”吕布站起身,郑重抱拳,“吕布不才,得先生相助,如久旱逢甘霖!”
陈宫也起身还礼:“将军言重了。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为将军出谋划策,以尽绵薄之力。”
两人重新坐下。吕布将城内的局势、王允的计划详细告诉了陈宫。陈宫听后,沉思片刻,说:“王司徒的求援之策是对的,但不够。”
“不够?”
“光是求援,太被动了。”陈宫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扰乱敌军。”
“如何出击?”吕布来了兴趣。
陈宫走到地图前,指着城外敌军的布防:“将军请看。敌军虽然人多,但分属四部——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各领一军。他们名义上以牛辅为首,实则各怀鬼胎。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详细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挑选精锐小股部队,夜间出城袭扰,专攻一处。其他敌军未必会全力救援。还可以散布谣言,挑拨离间。同时加固城防,在城内多挖陷坑,多备火油,做好巷战准备。
“最重要的是,”陈宫说,“要让士兵们看到希望。将军可以告诉大家,只要守住长安,等援军一到,所有守城将士,人人有赏,个个升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吕布听得连连点头。陈宫的谋划,确实比他和王允想的更周全。
“好!就依先生之计!”吕布当即下令,召集众将,重新部署城防,并按照陈宫的建议做了调整。
当天夜里,王允从宫中回来,带来了皇上的旨意。三名死士已经选出,当夜就出发。吕布将陈宫引荐给王允,王允听说陈宫来投,也十分高兴。
子夜时分,三名死士从北城墙下的暗渠悄悄出城,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敌军的猛攻开始了。
攻城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云梯、冲车、投石机轮番上阵,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城头。守军拼死抵抗,滚木礌石、热油金汁不断浇下。吕布骑着赤兔马在城墙上四处支援,方天画戟所向披靡。
陈宫也没闲着。他组织百姓搬运物资,救治伤员,还亲自到城头鼓舞士气。他的镇定从容感染了许多人。
第一天的攻城,敌军死伤数千,却没能攻破任何一处城门。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但有了陈宫的谋划,守军不再被动挨打。夜间,小股精锐出城袭扰,烧毁敌军粮草,破坏攻城器械。谣言也在敌军中传播开来:李傕想当主帅,郭汜不服;张济和樊稠有矛盾……
第七天夜里,吕布亲自带领五百精锐出城,突袭了李傕的粮草大营。大火烧了一夜,李傕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粮草。第二天,李傕和郭汜大吵一架,互相指责对方防守不力。
第十天,长安城依然屹立不倒。
城头上,吕布和陈宫并肩而立,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
“先生,你说援军会来吗?”吕布问。
陈宫沉默片刻,说:“会的。就算诸侯不来,有一个人一定会来。”
“谁?”
“刘云。”陈宫说,“我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说他年轻有为,心怀汉室。更重要的是,他聪明。他应该明白,如果长安陷落,天子落入李傕之手,天下就真的乱了。到那时,谁也别想安稳。”
吕布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扬州的方向。
他不知道,就在他坚守长安的同时,扬州历城,刘云已经接到了那封沾满血污的求救信。
乱世的车轮,继续向前滚动。而长安的命运,天下的命运,都将在这场攻防战中,被重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