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从浸泡着躯体的海水渗入骨髓,麻痹着神经,却无法冻结脑海里沸腾的混乱与死寂。齐胸深的污水粘稠而浑浊,漂浮着难以辨认的有机物碎屑和扭曲的金属残骸,散发着辐射、血腥和深海淤泥混合的怪异气味。“归墟”不再嗡鸣,不再搏动,它成了一具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更黑暗深渊的冰冷尸体。只有偶尔从头顶支离破碎的穹顶传来的、结构最终断裂的呻吟,提醒着我这片死寂的毁灭并非幻觉。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沉重的、荒谬的虚脱。像一个被遗忘在战场废墟上的零件,徒具形骸,却不知所属。
林深消失了。那个有着鹿一样惊恐大眼睛的男孩,也被冰冷的海水吞没。高天骐和他那扭曲的怪物化身,连同“归墟”的“清道夫”,似乎都在那场同归于尽的爆炸中化为了漂浮的尘埃。
只剩下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在仅存的几盏猩红警报灯摇曳光芒下、微微泛着幽暗光泽的双手。皮肤下,那蛰伏的、非人的力量暂时平静了,但一种更深层的、冰冷的“异样感”却如同水印,牢牢烙在了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我不是林薇,那个挣扎求生的十八线小演员。我是“零号”,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容器,一场疯狂计划的产物,一个……怪物。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在胃里。
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湿透的日记本上。林静语的日记。防水材料让它勉强保持了形状,但边缘已经泡软,纸张黏连在一起。它是我从这片毁灭中打捞出的唯一遗物,也是指向未知的唯一、可能充满危险的路标。
“源初之地”。
“毁其核心”。
姑姑的字迹,带着末路般的焦急和警告。
我艰难地挪动冻得麻木的双腿,哗啦的水声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我找到一处稍微高出水面的、倾斜的金属平台残骸,挣扎着爬上去,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污水。
寒冷立刻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湿透的衣物下的皮肤。我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尝试分开那黏连的日记页。
过程缓慢而艰难。纸张脆弱,字迹被水浸染后有些模糊,但依旧可辨。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些断续的科研记录和个人心情碎片,充满了对某个研究项目的热情,以及对好友“墨”(墨老太太)的钦佩与信任。但越往后,笔调越发急促、沉重。
“……墨最近越来越急躁,她不再满足于理论推演,她想要结果,立刻就要……她频繁接触‘祖荫’最深层的数据库,带回的数据连我都无法完全理解……她说那是‘进化’的捷径,是通往永恒的钥匙……”
“……‘零号’项目的权限被提到了最高,所有资源都在向它倾斜。墨甚至亲自调整了基因序列……我总觉得不安,那些序列组合违背了我们最初设定的安全边际……像是一种……强制性的‘召唤’?”
“……今天和墨大吵一架。我警告她,强行激活‘零号’的风险无法估量,可能打开的不仅仅是进化之门,更是……潘多拉魔盒。她嘲笑我胆小,说我不懂真正的伟大。她说……‘源初之地’在呼唤,需要‘钥匙’……”
“源初之地”再次出现。
我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翻。后面的页面更加凌乱,字迹甚至有些扭曲。
“……我偷偷调取了‘祖荫’的最高日志……碎片化的记录……古老的撞击……非人的种子……它不是赐福,是囚笼!是监狱!墨想做的不是进化,是释放!她疯了!”
“……必须阻止她。‘零号’是关键。只要‘零号’的核心不被激活,不被带到‘源初之地’,那个‘东西’就无法真正苏醒……”
“……来不及了……墨发现了我的调查……项目组被清洗……维安(周维安,她丈夫)的‘意外’……我知道下一个就是我……”
最后几页,几乎是用尽生命力的呐喊,字字泣血:
“……后来者……无论你是谁……如果看到这本日记……如果‘零号’已经苏醒……记住!毁灭它!不是杀死载体,是摧毁它的核心基因序列!唯一的机会……在‘源初之地’……那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唯一能终结一切的地方……坐标……坐标是……”
最关键的一页,被水浸透得最厉害,墨迹晕开了一大片,那个至关重要的坐标,只剩下几个模糊的数字和符号,根本无法辨认!
……北纬 __° __′ __〃 ? 东经 ° ′ 〃 ? 深度 ?
后面还有一小段话,勉强可读:
“……小心……墨……她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归墟’不是终点……只是……跳板……”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瘫坐在冰冷的金属上,浑身冰冷,不是因为气温,而是因为日记揭示的、远超我想象的恐怖真相。
墨老太太的野心,比制造“摇篮”、比个人永生更加疯狂!她竟然是想释放某个被远古囚禁在“源初之地”的、非人的存在?!而“零号”,我,就是打开那个囚笼的“钥匙”!
“归墟”只是跳板?难道她还有后手?另一种形式存在?是什么?意识上传?像她计划的那样?可是“祖荫”那个活体大脑不是已经被我……
纷乱的思绪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滴水声掩盖的电子音打断。
嘀……嘀……
声音来自水下。
我猛地警觉起来,俯身看向浑浊的水面。
声音似乎来自之前我找到盒子的那个区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滑入冰冷的海水中,循着声音摸索。
在扭曲的金属支架下,我摸到了一个巴掌大小、依旧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半埋在淤泥里的金属圆盘。像是某种信标或者通讯器。
是林深掉的?还是“归墟”毁灭前发出的最后信号?
我把它捞了出来。圆盘很简陋,只有一个闪烁的红灯和一个简单的按钮。
就在我手指触碰到按钮,犹豫是否要按下去时——
圆盘的红灯突然变成了稳定的绿色。
一个极其虚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电子合成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不是林深的声音,也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人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古老的疲惫感。
“……信号……连接……稳定……”
“……检测到……‘钥匙’……载体……”
“……警告……‘囚徒’……意识波动……加剧……”
“……屏障……正在……衰减……”
“……时间……不多了……”
“……前往……坐标……”
紧接着,一组清晰的、完整的坐标数据,直接投射在了圆盘上方,形成一个小小的全息影像!正是日记本上缺失的那部分!
北纬 **° **′ **〃 东经 **° **′ **〃 深度
米!
马里亚纳海沟?!最深点?!“源初之地”在那里?!
还没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那个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急促:
“……引导信标……已激活……持续……时间……未知……”
“……小心……‘守墓人’……”
“……它们……会阻止……任何……靠近……”
声音到这里,猛地中断了。
圆盘的绿灯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无论我怎么按,都没有任何反应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废铁。
但那个坐标,和那句“小心守墓人”,却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
引导信标?是这个东西吗?它刚才和什么建立了连接?那个声音是谁?“囚徒”是指“源初之地”那个存在?“守墓人”又是什么?
越来越多的谜团,像深海的水压一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但我没有退路了。
留在“归墟”废墟,只有冻死、饿死,或者被可能存在的残余防御系统或辐射杀死。
唯一的生路,或者说,唯一的终结——无论是我的终结,还是这一切疯狂的终结——就在那个海沟最深处的“源初之地”。
我紧紧攥着那本湿透的日记,和那个已经失效的金属圆盘,从污水里再次爬上平台。
必须离开这里。
我环顾四周,在废墟中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食物、水、武器、或者……交通工具。
“归墟”大部分区域已经毁灭,但我记得之前看到过类似小型潜航器停泊的港口区域,也许还有残存的……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倾斜、破碎的平台上艰难移动,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
就在我经过一片尤其狼藉、堆满了培养舱残骸的区域时——
我的脚踝,突然被一只冰冷、粘滑的手,死死抓住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低头!
只见从一堆破碎的生物组织和水下,伸出了一条苍白、浮肿、布满诡异紫色脉络的手臂!那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尖锐,几乎要抠进我的骨头里!
紧接着,一个脑袋从污水中缓缓冒了出来。
不是林深,不是男孩,也不是任何我认识的人。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浸泡得肿胀变形的脸。眼睛是两个空洞,嘴巴无声地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但最恐怖的是,它裸露的皮肤下,那些紫色的脉络正在如同呼吸般明灭,散发出一种与“归墟”、与“摇篮”同源、却又更加……原始的冰冷气息!
是“归墟”培育的失败品?还是……日记里警告的……“守墓人”?!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从外面进来的?!还是原本就潜伏在“归墟”深处?!
“呃……啊……”它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声音,抓着我的脚踝,开始用力将我往水里拖拽!
力量奇大无比!
我拼命挣扎,用另一只脚猛踹它的手臂和脑袋!但它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又像是橡胶一样坚韧,我的攻击效果甚微!
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到我的腰部!
就在我快要被彻底拖入水下的瞬间——
我体内那蛰伏的“零号”力量,似乎被这同源却充满敌意的接触再次激发!
幽蓝的脉络瞬间在我皮肤下亮起!一股冰冷的、暴戾的意志再次抬头!
【——滚开——!!!】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低吼,被抓着的脚踝猛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幽蓝的电弧一闪而逝!
“噗嗤!”
那条苍白的手臂像是被强酸腐蚀,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碾碎,瞬间化作了粘稠的浆液,崩解开来!
水下的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缩回了污水中,消失不见。
我瘫倒在平台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脚踝处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火辣辣地疼,但流出的血……竟然带着一丝诡异的幽蓝色。
我看着那逐渐消散的幽蓝电弧,和脚踝的伤口,心里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
“守墓人”……已经来了。
它们能感知到我?还是感知到了“归墟”的毁灭?
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必须尽快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前往那个深海地狱的坐标。
我挣扎着爬起来,忍着脚踝的剧痛,继续向前摸索。
终于,在一片相对完整的结构后面,我看到了一个半坍塌的、内部灌满海水的舱室。舱室的透明观察窗外,隐约可见一艘小型、流线型的深潜器,被卡在扭曲的金属框架中,似乎受损严重,但主体结构看起来还算完整。
也许……还能用?
我找到舱室的应急气密门,手动转动着锈蚀的阀门。
吱嘎——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
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更深沉的黑暗,和那艘可能决定最终命运的深潜器。
而我,将驾驶它,驶向万米之下的未知,去完成一场不知是救赎还是毁灭的旅程。
去面对“源初之地”,面对“囚徒”,面对“守墓人”。
也面对,我自身作为“零号”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