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戏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冰冷的囚衣。方才那个“黄包车夫”的低语和消失的身影,如同鬼魅,留下的指令却滚烫地烙在我脑海里。
台词里藏着路径。 第七区实验室。 钥匙。
还有手腕上,那不容忽视的、已进入最后五小时的猩红倒计时。
我强迫自己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回人群,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因为淋雨而略显狼狈、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姨太太”表情。没人注意到我短暂的消失,或者注意到了,也并不关心。在这个巨大的造梦工厂里,每个人都是齿轮,只关心自己的戏份。
最后一场戏。是我的重头戏,也是“死亡”戏——剧本里,这个窥得秘密又天真地想以此换取地位的姨太太,会被“军阀丈夫”无情地灭口,尸体扔进黄浦江。
戏份在“柳絮巷”尽头那栋最大的石库门宅院里拍摄,这里被布置成军阀的会客室兼书房。红木家具、西洋吊灯、落地钟、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极尽奢华,却也透着一股压抑的暴发户气息。
我的台词不多,主要集中在哀求、试图用偷听到的秘密换取性命,以及最后的绝望咒骂。
导演喊了开始。
灯光大亮,摄像机无声地推进。
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道具组甚至泼了水以求逼真),抓着“军阀”的裤脚,涕泪交加地念着那些哀求的台词,声音发抖,完美诠释着恐惧。
“……老爷,饶了我吧…我什么都听您的…我听见了…我听见他们说的‘第七区’…还有‘钥匙’…就在…就在钟摆里!对!钟摆里!他们说只要拿到……”
台词从我嘴里流出,大脑却在疯狂地拆解、重组每一个字!
第七区!钥匙!钟摆!
剧本里原本的台词只是“我听见了他们说的秘密”,根本没有这些具体的词!是林深!他改了剧本?还是通过某种方式暗示了导演?
我的目光猛地射向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正在匀速摇摆的落地钟!
铜制的钟摆沉重地左右晃动着,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与我的心跳同步。
“卡!”导演突然喊停,皱着眉头,“情绪不对!林薇,你这里是绝望的哀求,不是让你眼睛乱瞟!注意力集中!”
我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对不起导演…”
“重来!”
再次开始。我强迫自己将目光锁定在“军阀”脸上,继续哀求,将那些关键的词更加清晰地、恐惧地念出来。
“……第七区…钥匙…钟摆…他们说不能碰水…碰水就完了……”
碰水?剧本里没有这句!是我下意识加的?还是那个“黄包车夫”的提示在我脑子里起了作用?
“军阀”扮演者按照剧本,一脚将我踹开,狞笑着拔出手枪:“贱人!知道得太多了!第七区也是你能提的?!”
砰!
道具枪发出巨响和火光。
我应声倒地,胸口炸开道具血包,温热的粘稠液体浸透衣襟。我睁着眼睛,扮演死不瞑目。
“好!过!”导演终于满意。
场务开始忙碌地收拾器械,准备转场。扮演军阀的演员擦了擦汗,和别人说笑着走开。没有人再多看地板上“尸体”一眼。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架落地钟。
钟摆依旧在摇摆。
哒…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供电切换间隙越来越近。
工作人员开始陆续撤离,灯光一盏盏熄灭。没人来管我这条“尸体”,这是小演员的常态。
当最后一个人脚步声远去,房间陷入半昏暗状态时,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胸口假血黏腻不堪,但我顾不上了。
我扑到那架落地钟前。老旧的钟体散发着木料和机油的味道。玻璃钟罩被锁住了。
锁很小,很精致。
我猛地想起头发里藏着的一根细小的、用来固定发包的U型夹。扯出来,掰直,手指颤抖着探进锁孔。
小时候在孤儿院,撬开管理员抽屉偷拿糖果练就的手艺,没想到会用在此时此地。
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锁芯细微的震动。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玻璃钟罩。沉重的铜制钟摆就在眼前,下方连接着复杂的齿轮。我仔细查看,钟摆本体严丝合缝,不像能藏东西。
碰水…碰水就完了…
难道…
我的目光落在钟摆下方那个小小的、盛放着少许润滑机油的铜碗里。机油黑乎乎的。
我一咬牙,伸出手指,探入那粘稠的机油里。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细小的、硬物!
我猛地将它捞了出来!
是一枚小小的、形状奇特的金属薄片,像一把微缩的、结构复杂的钥匙!上面还沾着黑色的油污。
就是它!
就在我握住这枚“钥匙”的瞬间——
啪!
整个片场所有的灯光,在同一瞬间,全部熄灭!
绝对的、彻底的黑暗降临。连同外面街道的仿古路灯、其他摄影棚的照明……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之中。
冗余供电切换间隙!九十秒!
到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我没有时间犹豫!
根据之前偷看过的基地简易地图和对“第七区”传说的模糊了解,它的人口应该在基地最深处,靠近后山的地方,那里戒备森严,常年有特殊的安保人员巡逻。
我凭借着对刚才拍戏时周围环境的记忆,摸索着冲出这栋宅院,冲进漆黑一片的“柳絮巷”。
远处传来一些剧组人员惊慌的喊叫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但很快被巡逻的基地安保厉声呵斥稳住局面,让他们原地等待恢复供电。
我贴着墙壁的阴影,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拼命奔跑。旗袍的下摆严重阻碍了我的动作,我干脆一把撕开侧面的开衩,让双腿能自由活动。
穿过一条又一条仿古的街道,越往里走,人声越少,黑暗越发浓重。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从道具尘埃和油漆味,渐渐变成一种冰冷的、带着隐约消毒水气的金属味。
前方出现了一道高大的、现代化的电子栅栏门,与周围的仿古环境格格不入。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冰冷的电子锁屏暗着光。这里应该就是通往真正“第七区”的边界了!
九十秒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我冲到电子锁前,掏出那枚沾着油污的金属钥匙薄片,慌乱地寻找着可以插入的地方。锁屏周围严丝合缝,根本没有锁孔!
怎么办?难道不是用在这里?
就在我绝望之际,手腕上那块表,屏幕突然亮起!
幽蓝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单的箭头指示,指向电子锁屏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类似散热孔的细长缝隙!
我立刻将金属薄片尝试着插入缝隙。
严丝合缝!
轻轻一按。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漆黑的电子锁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上面浮现出一行字:
“权限确认:L-07。临时访问许可。剩余时间:00:01:30。”
眼前的电子栅栏门,无声地滑开了。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泛着冰冷白光的金属通道,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重。
一分钟三十秒!
我想也没想,一头冲了进去!
通道很长,两侧是光滑无缝的金属墙壁,只有头顶冰冷的LEd灯带提供照明。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看起来能防爆的金属气密门。
门上没有任何把手,只有一个红色的掌纹扫描器和一个视网膜识别器。
权限许可只剩下一分钟不到!
我冲到门前,该怎么办?掌纹?视网膜?我怎么可能有!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
咔哒。
身旁金属墙壁的一处突然滑开一个小口,一个机械臂无声地伸了出来,末端是一个视网膜扫描镜头和掌纹扫描板!
机械臂精准地移动到我的眼前,扫描镜头发出红色的光线。
我吓得屏住呼吸。
红光扫过我的瞳孔。
【视网膜识别:通过。权限:L-07临时许可。】
机械臂又移动到我的手边。
我颤抖着将手掌按上去。
【掌纹识别:通过。权限:L-07临时许可。】
厚重的气密门内部传来一阵沉重的泄压声,然后缓缓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无数复杂的仪器、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屏幕、以及一个个圆柱形的营养培养舱林立其中,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生物质的甜腥气。
这里就是“涅盘”核心实验室!
我的临时访问许可时间只剩最后十几秒!
我必须找到……找到能阻止“提取”的东西!或者……林深说的“钥匙”的真正所在?
目光疯狂扫过那些培养舱。里面浸泡着的,是一些难以名状的、扭曲的、仿佛人类与其他生物基因强行拼接而成的怪物,有的甚至还在微微抽搐!
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咙。
就在许可时间即将归零的瞬间,我的目光被实验室最深处、一个独立隔离舱吸引了过去。
那个隔离舱似乎与众不同,更加巨大,连接着更多粗大的管线,舱体泛着幽蓝的光。
而就在隔离舱透明的舱壁上,用猩红的字体标注着一行触目惊心的信息:
【项目代号:遗孤】 【基因源:林静语(休眠体)\/林氏长房(活性提取体)】 【状态:基因序列强制融合(最终阶段)】 【激活倒计时:00:02:17】
隔离舱内,幽蓝色的营养液中,悬浮着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
而在那个轮廓旁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大褂、背对着我的瘦高身影。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光映亮了他苍白修长的、带着明显金属关节的手指。
是墨玄奕!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闯入,极其缓慢地、一顿一顿地……转过了头。
那双纯粹漆黑的、不透光的眼睛,隔着一整个巨大的实验室空间,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我。
与此同时,我手腕上的表,那猩红的死亡倒计时,和屏幕上实验室的激活倒计时,同时跳到了最后的——
00:02:16
我与他之间,是无数冰冷的仪器和培养舱。
身后,那扇厚重的气密门,正在缓缓闭合。
最后的读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