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如铁,冷似冰。
八百里水泊之外,童贯那连绵十数里、灯火通明的官军大营,如同一头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之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森然杀气。
与梁山泊上那愁云惨淡、人人自危的末日景象相比,这里,便是权势与力量的象征。
中军帅帐,金顶红罗,甲士林立。
帐内,地龙烧得滚烫,温暖如春。
“圣手书生”萧让与“铁叫子”乐和,一文一武,此刻却全无半点梁山头领的威风。
二人解了兵器,身穿素服,如同两只待宰的羔羊,战战兢兢,被引至帐前。
一入帐中,便觉一股逼人的威压,混杂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帅案之后,那张宽大的虎皮交椅上,端坐一人。
此人,白面无须,凤眼狭长,身穿一袭紫金蟒袍,腰束玉带,神态倨傲,雍容华贵。
他手中,正端着一盏描金茶碗,轻轻地,用碗盖撇着浮沫。
他,便是当今圣上御前,权倾朝野,手握大宋军政大权的枢密使——童贯!
萧让与乐和二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觉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他们二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二人不敢抬头,慌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封早已被冷汗浸透的《降书》,高高举过了头顶。
“梁……梁山泊罪使,萧让、乐和,叩见童枢密!”
“我……我家寨主宋江,感念天恩,愿……愿率山寨十万之众,归降朝廷!此,此乃降书!恳请……恳请枢密大人,网开一面,饶我等……活路啊!”
乐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悲切,磕头如捣蒜。
然而,帅案之后,却是一片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准奏”,也没有雷霆之怒。
只有那碗盖,撇过茶叶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萧让与乐和跪在那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只觉得膝盖刺痛,额头上的冷汗,如同小溪一般,滚滚而下。
这,便是权势的威压!这沉默,比雷霆万钧,更让人恐惧!
良久,那尖细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哦?”
童贯甚至没有睁眼看他们,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口茶沫。
“宋江……他,降了?”
“是……是!宋江哥哥……不,罪臣宋江!罪臣宋江他,诚心归降!”
乐和慌忙叩首。
“诚心?”
童贯终于放下了茶盏,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缓缓睁开,射出的,却是如同刀锋一般冰冷的寒光!
“咱家,可信不过你们!”
他猛地一拍帅案,厉声喝道:“尔等反贼,反复无常!前日,刚拒了咱家的‘招安’;昨日,又纵容那武松小儿,全歼高太尉的五万大军!今日,见咱家天兵压境,便又来摇尾乞怜?!”
“你当咱家,是三岁孩童不成?!”
“枢密大人息怒!枢密大人息怒啊!”
萧让吓得是魂飞魄散,“那……那武松,早已……早已与我等决裂!他……他乃是二龙山的反贼,与我梁山泊,势不两立啊!”
“势不两立?”
童贯冷笑一声,“空口白牙,谁人会信?”
他看也不看那封降书,只是缓缓地,靠回了椅背,用一种戏谑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眼神,看着帐下那两个抖如筛糠的使者。
“也罢。”
他慢悠悠地说道:“咱家,便给你们一个,证明‘诚意’的机会。”
他对着帐外,尖声唤道:“来人!宣高太尉……入帐!”
高俅?!
萧让与乐和闻言,皆是浑身一震!他们不明白,这投降之事,与那败军之将高俅,有何干系?
不多时,只见高俅一身素服,面色灰败,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低着头,从帐外快步走了进来。
他自那二龙山惨败,逃回童贯大营,便被夺了兵权,软禁在此,终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童贯拿去当了替罪羊。
此刻被唤入帐中,更是心中忐忑,不敢抬头。
“下官高俅……参见枢密使大人……”
“高太尉,免礼。”
童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咱家,今日,便为你,讨还一个公道!”
“公道?”
高俅一愣。
童贯猛地一指跪在地上的萧让与乐和,厉声道:“高太尉!你兵败鹰愁涧,损兵折将,皆因此二贼的同伙,武松所赐!”
“如今,”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阴冷,“他梁山泊的使者,便在此处,要向朝廷,乞降!”
“咱家在想,他宋江既要降,便该拿出‘诚意’来!”
他那尖细的声音,在帅帐之中,缓缓回荡,却如同魔鬼的低语,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宋江,若真心归降,便该先与那武松反贼,划清界限!”
“来啊!”
童贯猛地一拍扶手,“宋江的使者!你们的‘诚意’,便先拿出来吧!”
“便给咱家这位,为国征战、不幸蒙难的同袍——高太尉,磕几个响头,赔个不是吧!”
什么?!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萧让与乐和,如同被九天神雷劈中,当场懵了!
让他们,给高俅……磕头赔罪?!
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们是来投降的,不是来受辱的!
高俅自己也是浑身一颤,那张灰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比萧让二人跪得还快!
“枢密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高俅颤声道。他哪里是谦虚?他是恐惧!他受了这俩反贼的跪拜,岂不是等于,坐实了自己“兵败受辱”的罪名?岂不是,将那武松,得罪得更死了?!他如今,最怕的,便是“武松”二字!
“有何使不得?!”
童贯见他这副懦弱模样,心中更是鄙夷,脸上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高太尉!你兵败,是为国蒙难!他乞降,是为贼请命!”
“咱家,今日,便要让他们,分个尊卑!明个上下!”
他猛地一瞪眼:“怎么?高太尉,莫非……你连这点薄面,也不肯给咱家?还是说……你觉得,你受不起这反贼的‘大礼’?!”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高俅哪里还敢动弹半分?他只能跪伏在地,浑身发抖,一言不发。
而那萧让与乐和,更是如坠冰窖!
他们看着童贯那双冰冷的凤眼,又看了看帐门口,那些个手按刀柄、面露凶光的甲士!
他们知道,今日,若不磕这个头……二人,休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帐!
乐和心一横,牙一咬!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山寨十万兄弟的活路!为了宋江哥哥的大计!这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罪使……乐和!”
他猛地一咬舌尖,眼中,竟逼出了几滴屈辱的泪水,“叩见……叩见高太尉!”
“咚!”
他竟真的,对着那同样跪在地上的高俅,狠狠地,磕下了一个响头!
萧让见状,亦是面如死灰,闭上双眼,屈辱地,叩首而下!
“咚!咚!咚!”
清脆的磕头声,在帅帐之中,诡异地回响着。
一个跪着,向另一个跪着的人,磕头!这是何等荒唐,何等羞辱的一幕!
高俅跪伏在地,听着那磕头声,只觉得自己的脸面,连同那大宋朝廷的尊严,在这一刻,被童贯,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哈哈哈哈!”
童贯见状,终于发出了畅快的大笑!他心中的那股恶气,尽数舒缓!
“好了!好了!”
他满意地摆了摆手,“咱家,姑且,信了你们三分的诚意。”
他慢悠悠地,将那封《降书》,从桌案上拿起,却看也不看,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如同夹着什么腌臜之物。
“降,可以。”
“但,”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光凭一纸降书,和几个响头,就想让咱家,替尔等十万贼寇,在陛下面前开脱?”
“痴心妄想!”
萧让与乐和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知道,真正的“价码”,来了。
“那……那依枢密大人的意思是……”
乐和颤声问道。
童贯缓缓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如同在看两只蝼蚁。
“咱家知道,尔等山寨,如今是鱼龙混杂,人心不一啊。”
“有那真正‘迷途知返’的,如你家宋江哥哥;”
“便有那‘冥顽不灵’的!”
他猛地一顿手中茶盏!
“咱家听说,那豹子头林冲、混江龙李俊、阮氏三雄……这些人,可都是当初公然反对招安的‘硬骨头’啊!”
“还有!”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寒风,“那鹰愁涧倒戈的霹雳火秦明!那清风镇投敌的韩滔、彭玘!此等背主求荣、反复无常之辈!”
“尔等回去告诉宋江!”
童贯的眼中,迸发出了毒蛇般的寒芒!
“光降他一人,不够!”
“他若真心归顺,便拿出‘投名状’来!”
“三日之内!”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将那林冲、阮小七等‘顽固’之辈,并那彭玘、韩滔等‘叛将’,尚在梁山泊的家眷!一并,五花大绑!”
“献于我军前!”
“如此,咱家,方信他的诚意!方能,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若三日后,咱家看不到人……”
童贯猛地一脚,将身旁的火盆,踹翻在地!那炙热的炭火,滚落在萧让二人的面前,烫得他们二人,猛地一缩!
“……那便休怪咱家,效仿那武松贼子,将尔等梁山水泊……”
“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