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黔边境的古道上,马蹄卷起连绵的烟尘。
刘睿伏在马背上,寒风如刀,割得他脸颊生疼。身后,一千名精锐士兵组成的行军队列如同一条沉默的灰色长龙,在崎岖的山路上急速蜿蜒。
他们已经连续强行军两日两夜,除了必要的休整,几乎没有停歇。
马匹的鼻孔喷出白色的热气,士兵们的额头挂着汗珠,却又在冷风中结成细霜。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没有一个人掉队,更没有一句怨言。
雷动策马跟在刘睿身侧,他看着自家旅座那被风沙磨砺得愈发坚毅的侧脸,心中的困惑越积越深。
黔北刚刚拿下,正是收拢人心、巩固地盘的关键时刻。可旅座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样,带着最精锐的一团,头也不回地奔向四川。
“真正的仗,才刚刚开始。”
旅座的这句话,像一口钟,一直在雷动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真正的仗,在哪?
刘睿没有解释。他只是不断地催促着队伍,再快一点,必须再快一点!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巴蜀群山,投向遥远的北方。他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滚滚向前,即将碾过一个无比重要的节点。
他必须在惊雷炸响的那一刻,站在父亲的身边。
……
1936年12月13日,重庆,上清寺,刘湘官邸。
“哐当!”
一只上好的景德镇瓷杯,从刘湘的手中滑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温热的茶水四溅,淋湿了名贵的地毯。
但此刻,无人顾及。
整个书房的气氛,仿佛在瞬间凝固。
刘湘死死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纸页的边缘因他用力的指节而微微卷曲。他的手,那只在川中搅动了二十年风云的手,此刻竟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电报的内容,很短,却字字如雷。
“十二日,张、杨于西安扣押委员长,通电全国,八项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心腹大将潘文华一步抢了进来,他甚至顾不上通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甫公!”
紧接着,唐式遵、刘树成等一众川军核心将领,一个个神色各异地涌了进来。官邸的警卫根本拦不住这些手握重兵的骄兵悍将。
“都看到了?”刘湘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抬起头,环视着自己这些跟随多年的心腹。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惶恐、兴奋、贪婪……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间宽敞的书房显得拥挤而燥热。
天,塌了。
或者说,压在所有地方军阀头上的那片天,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甫公!”素有“唐二瘟”之称的唐式遵,此刻说话却不再慢条斯理,他的声音尖锐而急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们……我们必须马上拿出个章程来!”
“没错!”袍哥出身的刘树成,一巴掌拍在身旁的红木茶几上,震得茶碗乱跳,“他蒋中正平日里削藩削得痛快,又是派中央军入川,又是安插政务官,把我们当贼防!现在他落难了,这张学良和杨虎城,干得漂亮!”
“糊涂!”潘文华厉声喝断他,“漂亮?这叫兵谏!是叛乱!你现在叫好,明天南京的讨伐令就可能发到四川头上!”
刘湘没有说话,他缓缓走到巨大的全国地图前,目光落在陕西的“西安”和四川的“重庆”两个点上。
两个点,隔着秦岭,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猛地一拳,砸在墙上。
“马上召集所有在渝高级将领,上清寺官邸,紧急军事会议!”
命令一下,整个重庆的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一辆辆挂着将星的黑色轿车,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呼啸着向上清寺汇聚。山城的百姓,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场决定四川命运的风暴,正在酝酿。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呛得人喘不过气。
川军几十名高级将领,将偌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原本的官阶、礼仪荡然无存,整个会场乱得像个菜市场。
意见,迅速分裂成了三派,吵得不可开交。
“我认为,应当立刻通电全国,响应张、杨二位将军的义举!”一个青年将领激动地站起来,他是刘湘的远房侄子,一向思想激进,“蒋氏倒行逆施,攘外必先安内,搞得天怒人怨!我们川军几十万弟兄,不能再给他当剿共的炮灰了!这是我们摆脱中央控制的最好机会!”
“放屁!”一个老成持重的师长拍案而起,“摆脱控制?你这是把四川往火坑里推!张、杨二人区区十几万西北军,能挡得住中央军百万大军?何应钦一旦调兵,我们跟着掺和进去,就是第二个两广事变!到时候四川打成一片焦土,你负责?”
唐式遵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开口:“诸位,稍安勿躁。依我之见,此事重大,不可不慎。委员长乃国家元首,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出兵‘勤王’。立刻整编两个师,沿川陕公路北上,摆出姿态。如此一来,既对南京有了交代,若委员长能平安归来,我川军便是首功一件,日后定然能得到中央的倚重。”
“唐军长说得轻巧!”潘文华冷笑一声,“出兵?你这是把刀柄送到何应钦手里!一旦我们的主力出了川,他南京就能名正言顺地派中央军‘借道’入川,到时候是‘勤王’还是引狼入室?甫公好不容易统一的四川,转眼就得姓蒋!”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隔岸观火,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万一委员长真的出了事,我们现在不站队,将来新政府成立,哪还有我们川军的立足之地?!”
“站队?站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争吵声,咆哮声,拍桌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拥兵自保的“观火派”,投机倒把的“勤王派”,孤注一掷的“反蒋派”,三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汇集到了主座上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刘湘。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两颗核桃,嘎吱作响。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局。
跟张、杨,赢了,四川彻底独立,他刘湘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南王”;输了,就是粉身碎骨。
跟南京,赢了,或许能换来一些封赏和暂时的安稳;输了,同样是灭顶之灾。
隔岸观火?看似稳妥,却可能错失良机,将来被秋后算账。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二十年的军阀生涯,让他养成了多疑、谨慎的性格。他想借机摆脱南京的枷锁,又恐惧站错队的后果。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这个“四川王”也举棋不定。
会议室的空气,几乎要爆炸。
就在这时。
砰!”
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卫兵踉跄着跌了进来,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只沾满泥浆的军靴已经从他身侧跨过。
“旅座!您不能进去!主席正在开会!”门外传来卫兵队长焦急却又不敢动武的压抑喊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浑身尘土、肩章上还凝着霜露的年轻军官,在一片阻拦声中,径直走了进来。他无视了门口的混乱,仿佛那些卫兵只是无形的空气。
原本喧嚣如菜市场的会议室,先是靠近门口的几名将领注意到来人,争吵声戛然而止。这片突兀的寂静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咒骂声、拍桌声由大变小,最终彻底消失。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那个踏入会场的年轻身影上。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尼古丁燃烧的“嘶嘶”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睿儿?”刘湘捻动核桃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眼,目光如炬,先是扫过儿子满身的风尘与疲惫,随即在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最后才落在他沾着泥浆的军靴上。他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黔北的火还没熄,你怎么就跑回来了?”
刘睿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会议室中央,对着主座上的父亲,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随后,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扫过那些或惊、或疑、或怒的脸庞。
“父亲。各位叔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若再不回来,川军,危矣!”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放肆!”唐式遵第一个发难,“你一个旅长,在甫公和诸位军长、师长面前,大言不惭!”
刘睿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始终锁定在刘湘身上。
“各位叔伯刚才争论的,无非是战、是和、是观望。”刘睿环视全场,伸出三根手指,声音冷冽如冰。
“其一,响应西安。” 他收起第一根手指,目光扫过那群激进的青年将领,“张杨二位将军兵力不过十余万,关中一地如何对抗全国?此乃以卵击石,跟着去,是取死之道!”
“其二,出兵勤王。” 他收起第二根手指,视线转向唐式遵,但目光平静如水,只是语气变得愈发森然,“唐军长,我请问,川军主力一旦尽数北上,川中防务空虚,南京方面若以‘协助平叛’、‘稳定后方’为名,派中央军入川‘协防’,我们是迎还是拒?父亲数年心血,将中央军挡在川外,难道我们今日要亲手为他们打开大门吗?这究竟是勤王,还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其三,隔岸观火。” 他收起最后一根手指,拳头猛然攥紧,“看似稳妥,实则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无论哪方胜出,我们今日的沉默,都将成为日后清算的原罪!此乃坐以待毙!”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以,战、和、观望,皆为下策!”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年轻人的气魄镇住了。他们看着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青年,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刘湘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一直觉得有些看不透的儿子。
“那依你之见,何为上策?”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
刘睿迎着父亲的目光,挺直了胸膛。
他一字一句,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中,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上策,只有十二个字!”
他一字一句,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中,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拥护中央!反对内战!呼吁抗日!”
十二个字,仿佛十二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将军们,此刻一个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凝固着错愕、迷茫、震撼,乃至一丝惊恐的表情。
“拥护中央”,他们听懂了,但加上后面两句,意思就全变了。
主座之上,刘湘捻动核桃的“嘎吱”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锁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浑浊的精光在眼底剧烈闪烁,震惊之中,竟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狂喜。
他,似乎找到了那条唯一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