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谢知衡,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他虽然不知道谢知衡具体是什么情况,但看她衣着整洁,气度沉静,出现在沈阳的街头;又想起当年她似乎出身自一个了不起的家庭。他几乎是病急乱投医般地,向这位偶遇的旧识求助。
谢知衡没有犹豫。“伤员在哪家医院?带我过去看看。”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在去医院的车上,赵永峰简单介绍了伤员的情况,是吸入性灼伤合并严重感染,持续高烧,当地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谢知衡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
到了医院,果然如赵永峰所说,他们被各种规定和“需要协调”的理由挡在住院部门外。
谢知衡没有多说什么,她走到值班室的电话旁,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陈铮留给她的、联系他副官的紧急号码。
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重点强调了是建设兵团的知青,因公重伤,生命垂危,需要紧急救治。
不过十几分钟,医院的副院长和外科主任便匆匆赶了过来,态度恭敬而紧张。床位立刻被协调出来,最好的专家被召集过来会诊,所有手续一路绿灯。
赵永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向站在一旁,面色平静无波的谢知衡,心中充满了震撼和疑惑。师姐……她如今的身份,似乎极不简单。
一切安排妥当,伤员被推进手术室后,赵永峰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地对谢知衡说:“师姐,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安建军他恐怕……”
“举手之劳。”谢知衡打断他,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她看了看手术室亮起的红灯,说:“这边既然安排好了,你就先安心等着吧。有什么需要,再联系我。”她给赵永峰留下了军区家属院的地址和电话。
赵永峰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他看着谢知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你是结婚了吗?”
他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简单却分量十足的金戒指,而且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又疏离的气质,与当年那个在实验室里锋芒毕露又带着点孤僻的少女已截然不同。
“嗯。”谢知衡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赵永峰识趣地没有追问对方是谁。他其实对那位“姐夫”充满了好奇:刚刚一位主任先是叫的“陈夫人”,经人提醒后才改叫“谢同志”。
能拥有如此能量,让一所军区医院在短时间内改变态度的,绝非普通人物。
就在谢知衡准备离开时,赵永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压低声音,说道:“师姐,有一件事,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当面告诉你了。”
谢知衡停下脚步,看向他。
“梅老师……在她出事前,曾经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务必亲手交到你手上。”赵永峰的声音带着沉痛和一丝后怕,“但是后来形势急转直下,太乱了,又事关梅老师,我不敢邮寄,怕给你惹来麻烦。之后我又一直找不到你,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北大荒……那封信,我一直贴身藏着,带到了北大荒,现在就在我宿舍里,回头我一定给师姐送来。”
“梅老师……的信?”谢知衡喃喃重复着。
这个名字,这个称呼……像鱼钩一样钓起一连串的记忆……
老师还给她留了一封信。
她还有话对她这个学生讲……
仿佛一层隔绝了她与过往痛苦之间的、模糊的毛玻璃,在这一瞬间被猛地击碎。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压抑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伴随着赵永峰口中“梅老师”三个字,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梅韫先老师温和而带有期许的眼睛,实验室里灯火通明的夜晚,那些关于理想与传承的交谈……以及最后,那间昏暗的导师宿舍里,悬梁自尽的、冰冷僵硬的躯体……
巨大的、迟来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不是不记得,她只是……不敢记得。她用一种近乎自我催眠的抽离和麻木,将自己包裹起来,以为可以逃避。直到此刻,旧人旧事如同利刃,精准地剖开了这层保护壳。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看着赵永峰,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痛苦和自责:“……都是我……都是我……我明明知道,我明明记得,如果我当时再坚决一点,早点提醒梅老师,也许她就不会……”
“师姐你在说什么啊?!”赵永峰惊讶地打断她,语气急切,“你之前提醒过梅老师啊!而且不止一次!你忘了?你还让我们都小心,注意保护自己。只是……只是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不可控,这么疯狂啊!”
他继续道,试图安抚谢知衡激动的情绪:“师姐你别乱想,梅老师不可能会责怪你的。其实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如果她怕死,当初就不会选择回国了!师姐你忘了么?她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啊。”
他回忆起往事,语气也带上了感伤,“后来……后来你哥哥不是还派人去接她走吗?是她自己因为实验到了关键阶段,不肯走啊。她自杀……是因为她很器重的一个学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个叫刘建业的,带头站出来批斗她,写了那么多昧良心的揭发材料,还偷偷把她在国外家人寄来的信件都交了上去,污蔑她是特务……梅老师是寒了心,觉得学术和尊严都被践踏得一丝不剩了……哎。”
他提及梅老师的回国经历,语气充满了敬佩。新中国刚建立时,海外人才归国途中困难重重。梅老师出身书香门第,少年时便随家人移居国外,等她博士毕业时,家人大多已在国外定居,拥有安稳富足的生活。但她拒绝了联合国的高薪工作和国外知名大学的教职邀请,毅然决然地突破重重阻力,回到了百废待兴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