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衡失眠了。
这对于自来了芒卡坝后经过劳作后,一向倒头就睡的她而言,是极为罕见的现象。
并非因为村务繁重——经过数年经营,芒卡坝的各项事务已步入正轨,也并非因为头痛加剧。
而是一种无端的、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宁,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无声累积的电荷,扰得她神经末梢都在微微震颤。
夜里,她躺在竹楼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凤尾竹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原始森林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夜枭啼鸣,意识却清醒得可怕。
她试过用当地瑶族老人教的法子,采来薰衣草和香茅,捆成小束挂在床头;也试过用春梅嫂送的野生蜂蜜冲泡安神茶,在睡前慢慢饮下;甚至让阿木帮她找来了一些据说能宁心静气的石菖蒲,放在枕边。
但都无济于事。
“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大了。”贺斯年见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关切地劝道,“知衡,你要不要休息两天?”
谢知衡只是摇摇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焦躁。“没事,可能就是天气不好,人有点闷。”
这种状态持续了数日,连粗线条的小岩都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谢同志,你脸色不太好嘞,是不是没睡好?”少年皱着眉,眼里是纯粹的关切。
贺斯年更是忧心忡忡,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将更多琐碎村务揽到自己身上,为她分担压力。
这日,为了勘察一片位于密林边缘、近期被野象频繁光顾的玉米地受损情况,并评估加设防象沟的最佳路线,谢知衡决定亲自带队上山。队伍包括小岩、林业员,以及两位对山林极其熟悉的本地猎户。
清晨,浓雾未散。
一行人沿着新修的碎石路走到尽头,便钻入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湿土的浓郁气息,高大的乔木伸展着虬结的枝干,藤蔓植物缠绕其间,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窸窣的声响。鸟鸣声在雾气中显得空灵而遥远。
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能见度有时不足十米。
谢知衡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集中精神,仔细查看着地面上野象留下的新鲜脚印、粪便以及被折断的树枝,不时与猎户交流,判断象群的规模、动向和状态。
“不对劲,很不对劲。”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户蹲在地上,用手指捻起一撮被象鼻翻出的泥土,面色凝重,“这脚印乱得很,深浅不一,不像平时赶路或者觅食。你看这里,”他指向旁边一棵被撞掉了一大块树皮的栎树,“这像是受了惊吓,或者发了狂。”
有人说:“最近也没听到大规模的枪声或者爆破声,是什么刺激了它们?”
谢知衡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投向雾气更深处,那里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擂鼓。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象鸣,毫无预兆地从左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声音洪亮、焦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怒。
“小心!”老猎户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是象群!离我们很近!”
几乎是同时,地面传来了明显的震动!轰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震得人心头发慌。
浓雾之中,几个庞大如山的身影骤然显现,它们眼睛赤红,长鼻狂躁地挥舞,粗壮的象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白的光泽,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
“散开!快散开!找大树躲起来!千万别跑直线!”老猎户声嘶力竭地大吼。
场面瞬间大乱!众人下意识地四散奔逃,寻找掩体。小岩想去拉谢知衡,却被一股混乱的力道冲开。一位猎户反应极快,就近抱住一棵粗壮的香樟树,手脚并用往上爬。林业员和另一位猎户也各自找到了躲避之处。
谢知衡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肾上腺素飙升。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迅速锁定右后方一棵树皮粗糙、枝杈低矮的巨大的榕树。那是附近最易于攀爬的避难所。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朝着榕树冲刺。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野象沉重的呼吸和愤怒的嘶鸣几乎就在耳后!她能感觉到那股腥膻的热气喷涌而来。
就在一只冲在最前面的公象那巨大的身影几乎要笼罩住她的瞬间,谢知衡猛地向上一跃,双手死死抓住了榕树一根低垂的粗壮气根,腰部发力,双腿迅速盘绕上去,凭借着求生本能急速向上攀爬。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她手臂和小腿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留下数道细密的血痕。但她浑然未觉,只是拼命向上,再向上,直到置身于离地七八米高的茂密树冠之中,才敢停下来,抱住一根粗壮的枝干,大口大口地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低头向下望去,只见浓雾与尘土混合飞扬,数头体型庞大的野象如同失控的战车,从她栖身的大树下轰然冲过,撞断沿途碗口粗的小树,践踏着一切阻碍。
它们似乎并非针对特定目标,而是陷入了一种无差别的狂乱状态。
象群奔腾而过,巨大的声响和震动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迷雾笼罩的森林深处。
四周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以及她自己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呼吸声。
“谢同志——!”
“谢主任——!”
远处,隐约传来了小岩和其他人焦急的呼唤声,声音在浓雾中传播,显得缥缈而不真切。
谢知衡定了定神,扬声回应:“我在这里!榕树上!安全!”
她听到那边的呼喊声似乎清晰了一些,夹杂着如释重负的喘息和相互确认安全的话语。
然而,浓雾实在太重了,视线严重受阻,她只能判断出声音的大致方向,却看不到他们的具体位置。
“你们待在原地别动!注意警戒!等我下来汇合!”谢知衡再次高声喊道,试图稳定军心。
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寻找合适的路径下树。
然而,就在她移动脚步的刹那,脚下踩着的一根树枝因常年潮湿而内部腐朽,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谢知衡心中一惊,反应极快地伸手抓住上方的枝干,稳住了身形。但那条腐朽的树枝已然断裂,带着簌簌落叶坠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也让她更加谨慎地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棵榕树虽然巨大,但部分枝干确实存在隐患,在浓雾中贸然下行,风险极高。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断裂的树枝落地后不久,下方浓雾遮蔽的区域内,再次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充满威胁的象鸣!声音比之前那群似乎更近,带着一种徘徊不去的躁动。
谢知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还有落单的、或者被惊扰后并未远离的野象在附近!
她立刻屏住呼吸,伏低身体,利用茂密的树叶尽可能隐藏自己,同时对着贺斯年他们声音传来的方向,压低嗓音急促示警:“别过来!附近还有象!待在原地,保持安静!不要用枪惊扰!”
那边的呼喊声戛然而止,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等待中缓慢流逝。浓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因为日头偏西,林间光线愈发昏暗。下方的野象似乎将这里当成了临时的徘徊点,沉重的脚步声、鼻息声,以及长鼻卷扯树枝、咀嚼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谢知衡被困在了树上。
她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屈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垂落,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发力的戒备状态。
手臂和小腿上的刮伤开始隐隐作痛,带来丝丝缕缕的刺痒感。饥饿和寒冷也随着肾上腺素效果的褪去而悄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