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主通道口涌来的黑暗与嘈杂瞬间吞没。他故意踢倒障碍物发出的巨响，以及那一声刻意拔高的怒喝，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所有追兵的注意力。
“在那边！”
“抓住他！”
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潮水般向着陈默消失的方向涌去。
林夕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殖质和化学试剂混合气味的淤泥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渍，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看着手中那个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离线缓存器，以及父亲陈建国那封字迹潦草的绝笔信，陈默最后那句“去找你父亲！”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疯狂回荡。
信任那个懦弱、甚至可能参与掩盖真相的父亲？这像是一场更荒谬的赌博。
但陈默用自己作为代价，为她换取了这唯一的、看似不可能的生机。她没有资格犹豫。
用力抹去眼泪，林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缓存器和信纸小心地塞进贴身口袋，拉好拉链，仿佛那里藏着一簇能焚尽一切也能照亮一切的火种。她深吸一口这地下废墟中令人作呕的空气，转身钻进了陈默指引的那个被文件柜遮挡的通风口。
这条通道比之前走过的任何一条都更加狭窄、复杂，像是这座工业巨兽体内最细微的毛细血管。她只能匍匐前行，手肘和膝盖很快就被粗糙的管壁磨破，火辣辣地疼。黑暗中，只有手中强光手电晃动不安的光柱，以及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的空气。她奋力向前，推开一个松动的格栅，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偏僻的、堆满废弃建材的巷角，远处是城市夜晚模糊的喧嚣和霓虹灯光。
她竟然从星华厂废墟的另一端，直接穿行到了与之相邻的、一个正在拆迁的老旧居民区边缘。身后那片吞噬了陈默的黑暗区域，与眼前这片同样破败、却至少存在着外部世界的区域，仅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不敢停留，拉紧兜帽，低着头，混入了稀疏的人流。身上的污渍和隐约的气味引来些许侧目，但她顾不上了。她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家”。
她没有选择需要身份验证的公共交通，而是步行了很久，直到找到一个远离那片区域的、还在运营的偏僻公交站，搭上了一趟通往市区的夜班车。车上只有几个疲惫的晚归者，戴着耳机，或望着窗外出神，无人留意这个浑身散发着落魄气息的年轻女孩。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流光溢彩的商业街，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广场上悠闲散步的人群……这一切熟悉的日常景象，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她刚刚从那个充斥着背叛、追杀与生死抉择的黑暗世界逃离，此刻却要重新踏入另一个可能同样危险的、由亲情和谎言编织的罗网。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林天明总会准时下班回家，检查她的作业，偶尔会带她最爱吃的城南那家老字号的糖炒栗子。那时的父亲，虽然偶尔眉头紧锁，但肩膀宽阔，是她和母亲最大的依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职位升迁后越来越多的应酬？是书房里深夜不熄的灯光？还是他眼神里逐渐增多的、她看不懂的疲惫与闪烁？
公交车到站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下了车，走向那个位于老牌机关家属院、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站在熟悉的单元楼下，她抬头望去。书房和客厅的灯都亮着。父亲在家。
她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那扇门后，是庇护所，还是另一个审讯室？
她用钥匙轻轻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家里很安静，只有电视机里播放着夜间新闻的低沉声音。
林天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她，似乎在看新闻，手边放着一杯早已没有热气的茶。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头发似乎比记忆中又白了不少。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一刻，林夕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林天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被女儿连日失踪引发的焦灼。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灰败的疲惫，眼袋深重，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面翻涌着林夕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心痛，有愧疚，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有这三个字，沉重得像是叹息。
这反常的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林夕感到恐惧。
她僵在玄关，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林天明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她。他没有试图拥抱她，只是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沾满污渍的裤子和破损的手肘上，瞳孔微微收缩。
“他呢？”林天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了然的痛苦。
林夕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谁？”
“陈默。”林天明直接点破了这个名字，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疑问。“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对吗？”
林夕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和陈默在一起！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你……”林夕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颤抖，“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我在哪里？知道谁在追杀我们？！”
林天明没有否认，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布满了血丝。“夕夕，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爸爸……有爸爸的不得已。”
“不得已？”林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泪水再次涌出，“你的不得已，就是眼睁睁看着陈默的妹妹死在爆炸里？看着他的母亲死在疗养院？看着我和陈默像老鼠一样被追杀，差点死在地下？！你的不得已，就是坐在这个安全的家里，看着新闻，等着你的女儿可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送回来吗？！”
她几乎是嘶吼着，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愤怒和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林天明被她的话刺得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更加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绝望的叹息。
“那个东西……”他没有回答林夕的质问，反而将目光投向她紧紧捂着的口袋，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陈默让你带回来的东西……在你身上，对吗？”
林夕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护住口袋。
林天明看着她戒备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拿出来吧，夕夕。那东西……是个催命符。放在你身上，你活不过今晚。”
他向前一步，向林夕伸出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迫：“交给爸爸。只有交出去，你才能安全……我们这个家，才能……才能暂时保住。”
林夕看着父亲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曾经温暖地牵着她走过童年、为她遮风挡雨的手，此刻却索要着可能置陈默于死地、也可能埋葬最终真相的证据。
交出缓存器，换取暂时的、脆弱的“安全”？还是拒绝，与这个她唯一的亲人彻底决裂，独自面对未知的、更凶险的未来？
陈默决绝的背影与父亲哀求的眼神在她脑中疯狂交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打破了父女间紧绷的平衡。
林天明身体猛地一僵，看向电话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再次看向林夕，压低声音，用快得几乎听不清的语速急促说道：
“记住！无论谁问起，都说你没见过陈默，没拿到任何东西！你只是……只是赌气离家出走，现在刚回来！快！回你房间去！”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恐慌。
电话铃声还在持续，一声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夕看着父亲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神情，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这个电话，会不会就是……那个“保护伞”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