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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的夜雾,浓得如同泼翻的砚台,沉沉压向浑浊的江面与岸边丛生的芦苇。

水腥气混着淤泥腐败的土腥,无孔不入。

沈璃蜷在冰冷的腐泥深处,湿冷的泥浆几乎没过小腿。

她一动不动,像一块早已死去的顽石,只有那双眼睛,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秆和沉滞的夜雾,死死钉在江心那三艘庞然大物上。

“沈”字灯笼高悬船头,在浓雾里晕开三团模糊昏黄的光。

船身吃水极深,压得江水在船帮旁呜咽翻滚,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

那里面,是江南八府辛苦一季的秋粮三千石,更是沈殊这个沈家庶子,献给当朝宰相虞定坤的投名状,是他踏入权势门槛的五品官阶。

夜风带着江水的刺骨寒意,钻进沈璃湿透的薄衣。

锁骨下方,被劣质药膏灼伤的毒疮在湿冷中一阵阵尖锐地抽痛,渗出的脓血黏住了粗糙的麻布内衬,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皮肉。

这痛楚尖锐,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昨夜,从那面斑驳破墙的墙洞里抠出的血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更烫在心上:

“沉船,夺粮,嫁水匪。”

六个字,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挣脱这泥潭的唯一路径。

代价?她早已一无所有。

“姑娘……”极低的气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芦苇叶被拨开的轻微簌簌声。红绡如同暗影般伏低身体,凑得更近。

她指尖捏着一柄短小锋利的冷刃,刃尖挑开几根碍眼的草叶,露出她凝重担忧的脸。

“桐油桶都备妥了,藏在黑石峡最急的漩涡回流处,用浮标做了暗记。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江风吞没,“那地方水流太凶,暗礁密布,漩涡吃人。沉船时,怕是要折进去不少兄弟的性命……”

沈璃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三团昏黄的灯笼光。

她猛地抬手,抓住自己左臂的袖口,“嗤啦”一声,撕下一长条粗硬的麻布。

腐泥冰冷刺骨,她毫不在意地将布条缠上自己瘦削的腕骨,一圈,又一圈,勒紧,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件需要加固的武器。

动作间,肩头的毒疮被撕扯,一股温热的脓液顺着肌肤滑下,带来一阵钻心的痛痒。

“告诉黑蝰,”她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和泥腥,“我要沈殊——活着、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粮船,变成他野心的祭品!明白吗?”

红绡瞳孔微微一缩,看着沈璃腕上勒紧的布条,看着那布条边缘隐隐渗出的暗红,最终重重点头:“是!”

月影挣扎着,艰难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和雾气,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恰好掠过沈璃锁骨下那片狰狞的毒疮。

脓血浸透了粗麻布,黏腻地贴在溃烂的皮肉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钝痛。

这肮脏的痛楚,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她脑中混沌的迷雾。

戌时梆响!

那梆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撕破了洛水河面上虚假的平静。

“呜——哗啦!”

第一艘漕船庞大的身躯毫无预兆地剧烈横摆!

船身猛地倾斜,沉重的船尾狠狠砸向水面,激起丈高的浑浊浪花!

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料在巨大的扭力下嘎吱作响。

“水鬼!有水鬼凿船底啊——!”船工凄厉的嚎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枭,骤然划破浓稠的江雾,带着濒死的绝望。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甲板上炸开!

“哐当!”

沉重的舱门被一股蛮力从内部撞开!沈殊一身玄铁甲胄,如同被激怒的铁甲凶兽,猛地冲上甲板。

冰冷的铁甲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他佩剑“呛啷”出鞘,剑锋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寒芒,直指船下翻涌着诡异暗流的漆黑江面,嘶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放箭!给老子射!水下的人,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死亡哨音,如同泼天的黑色暴雨,狠狠砸向船体周围翻滚的江面。

箭头没入水中,激起一片片短暂的水花。

就在这夺命的箭雨泼洒下去的刹那——

“轰隆!!!”

第二艘漕船底部,如同被水底的巨兽狠狠咬了一口,猛地传来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整艘船剧烈地向上拱起,随即又狠狠砸落!船舱底部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浑浊的江水疯狂倒灌!

更致命的是,预先藏匿在船底薄弱处的桐油桶,被巨大的冲击力震裂!

浓稠刺鼻的黑油如同污秽的血液,瞬间涌出,在冰冷的江水中晕开大片大片的油花。

一点火星,不知从何处落下。也许是船上慌乱打翻的灯笼,也许是水下引爆桐油桶的铁矛摩擦出的星火……

“呼——!”

火龙瞬间诞生!它贪婪地舔舐着漂浮在水面的黑油,沿着被震断的缆绳,以一种疯狂而狰狞的姿态,顺着船帮猛地窜上甲板!目标直指堆叠如山的粮垛!

干燥的稻谷、麻袋,遇火即燃!

“轰!”

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炽烈的红光瞬间驱散了浓雾,照亮了半边江天,也照亮了沈殊那张因极度惊骇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粮!救粮!快他娘的救粮——!”沈殊目眦欲裂,狂吼着,状若疯虎。

他挥舞着佩剑,不顾一切地劈砍着那些燃烧的缆绳,试图阻止火龙蔓延。

火星如同毒虫,四处飞溅,其中一点灼热的火星,不偏不倚地弹射到他扬起的眉骨之上!

“滋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啊——!”剧痛让沈殊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脚步踉跄着被逼退到船尾甲板的边缘。

火焰的灼热舔舐着他的铁甲,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绝望的哀嚎无比清晰。

就在这炼狱般的背景音中,一个阴冷得如同九幽寒冰的女声,带着淬毒的恨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刺入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弟弟……好狠的心呐。”

这声音!

沈殊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锥贯穿!他骇然转身,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子!

在桅杆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静静伫立。

是沈璃!

她浑身湿透,河水顺着她散乱黏腻的发梢不断滴落,在甲板上砸开小小的水花。

湿发紧贴着她苍白的面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眼神幽暗如同深潭,死死锁住他。

她像极了传说中索命的洛水水鬼。

足尖在燃烧的船帮上轻轻一点,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垂死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淬骨的寒意:

“三千石粮,换一个五品官……弟弟,这买卖,血本无归了呢。”

话音未落——

“轰隆——!!!”

第三艘漕船,船体中部猛地爆发出比前两次更恐怖、更彻底的巨响!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抓住了船头和船尾,狠狠向两边撕扯!坚硬的船板如同脆弱的枯枝般断裂、扭曲、飞溅!

拦腰断裂!

巨大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沈殊胸口!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破败木偶,被无可抗拒的气浪狠狠掀起,向后倒飞出去!

“砰!”

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冰冷的舵盘之上!

剧痛瞬间炸开!眼前一片血红!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后颈淌下,糊住了他的视线。在猩红模糊的视野里,他只看到——

那立在桅杆阴影中的鬼魅身影,动了!

沈璃如同最灵巧的夜鹞,借着断裂船只倾斜的力道,猛地从船尾阴影中弹射而出!

她的目标,是那艘正在疯狂燃烧、已如巨大火炬般的第二艘粮船!

她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染血的麻布袖口在空中猛地挥出!

一道冰冷的寒光自她袖中激射而出!那是一柄尾部连着铁链的锋利弯钩!

钩身闪烁着死亡的冷光,撕裂浓烟与火星,精准无比地绞缠住主帆那粗壮无比的缆绳!

“哗啦——咔!”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绳索崩断声同时响起!

沉重的硬帆,足有数百斤重,失去了唯一的束缚,如同崩塌的山岳,带着燃烧的火焰和毁灭的呼啸,朝着甲板上几个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粮丁,轰然砸落!

“噗——!”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和骨头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

几个身影瞬间消失在沉重的船帆之下,连惨叫都未曾发出。

“沈璃——!!我杀了你!!!”

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摧毁了沈殊最后一丝理智。

血红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踏着烈火而来的身影,那是他一切恐惧和耻辱的根源!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嚎,不顾后脑的剧痛,抓起落在脚边的佩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刚落地的沈璃疯狂劈砍过去!剑风呼啸,带着同归于尽的癫狂!

剑锋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

沈璃侧身疾闪!

冰冷的剑锋贴着她的颈侧掠过,险之又险!剑风只削断了她那早已破烂不堪的麻布袖口。

“嗤啦!”

半截袖子飘落。

裸露出来的小臂,在跳跃的火光下暴露无遗。

那上面,疤痕纵横交错,一道叠着一道,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狰狞可怖——每一道,都刻着沈家祠堂里那蘸了盐水的戒鞭留下的痛苦烙印。

面对这致命的杀机,沈璃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突兀地、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火海与惨嚎的背景中,显得格外诡异而刺骨。她的目光穿透剑锋,直刺沈殊猩红的眼底,声音清晰地响起:

“这一剑,抵得过你十岁那年,偷了府库的细粮去讨好嫡母,却栽赃于我,害我在隆冬腊月,赤身跪在祠堂冰砖上三日三夜的债么?”

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童年记忆,如同最毒的蛇信,猛地舔舐在沈殊的心尖!

劈砍的剑锋,骤然凝滞在沈璃咽喉前三寸之处!沈殊的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疯狂被一种混杂着惊愕、羞耻和被戳破隐秘的暴怒所取代。

就在这诡异凝滞的瞬间——

江心异变再生!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吸力毫无预兆地从断裂船只形成的巨大豁口下方传来!浑浊的江水疯狂旋转,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形成!

断裂的船板、燃烧的杂物,被漩涡强大的力量拉扯、撕碎,如同巨兽口中森然的獠牙,翻滚着、咆哮着,朝着船尾边缘僵持的两人凶狠咬噬而来!

其中一块燃烧着火焰、边缘锋利如刀的巨木,被漩涡卷起,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带着毁灭的啸音,直撞向因惊愕而失神的沈殊后背!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沈殊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成针尖!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阴影将自己笼罩!

千钧一发!

一道玄金色的影子,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以超越凡人目力的速度,自侧方一艘尚未完全倾覆的船骸顶端暴射而出!

他掠过翻腾的浪尖,足尖在漂浮的碎木上一点,借力再起,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模糊的残影!

目标直指漩涡边缘的沈璃!

一只覆盖着玄金蟒纹护臂的铁臂,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捕食的鹰爪,猛地箍住沈璃纤细却蓄满力量的腰肢!

“过来!”

一声低沉短促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股奇异的焦灼。

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沈璃从那致命的漩涡边缘狠狠拽离!

然而,就在沈璃被拽离原地的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声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地、残忍地响起!

是沈殊!

他在被巨木撞飞前的最后一刻,身体因死亡的恐惧而做出本能的挣扎前扑,手中那柄凝滞在沈璃咽喉前的佩剑,借着这股前冲的力道,狠狠向前一送!

冰冷的剑锋,没有刺中沈璃。

它贯穿了那只刚刚将沈璃拽离死亡的手臂!

滚烫的鲜血,如同被瞬间打破的血囊,猛地喷溅而出!

喷了被紧紧箍在怀中的沈璃满头、满颈!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漩涡的咆哮,火焰的嘶吼,垂死的哀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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