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断供珍珠与数学之解
晨雾未散，珠江码头的喧嚣已穿透窗棂。
陈明远立在十三行公所二楼的账房内，手里捏着刚送来的货单，眉头锁成川字。桌对面，御医之子苏文柏面色凝重地展开一卷账册：“陈兄，昨日三家供货商同时毁约，市面上的珍珠粉一夜之间断了货源。”
“三家同时？”陈明远指尖轻叩桌面，红木发出沉闷声响。
“正是。”苏文柏压低声音，“城东的‘永和堂’、西关的‘福记’，连咱们合作三年的‘宝珍行’也……送信的小伙计说，东家让他带句话：‘生意难做，望陈掌柜海涵。’”
窗外传来货船起锚的号子声，悠长苍凉。
林翠翠推门进来，绯色襦裙带起一阵香风：“查清楚了！是‘广利行’的周老板在背后捣鬼。他放出风声，说谁给咱们供货，就是和整个‘广州丝绸帮’作对。”她将一纸密报拍在桌上，气鼓鼓道，“那老匹夫，定是眼红咱们前些日玻璃镜的生意。”
上官婉儿随后踏入，素白襦衫纤尘不染。她径自走到算盘前，指尖噼啪拨动：“按现有库存，珍珠粉仅够维持五日生产。若五日内寻不到新货源，‘玉容霜’首批发售便得推迟。”抬眸时，眼中是冷静的光，“更棘手的是——周广利今晨已派人接触苏合香和蜂蜜的货商。”
账房内骤然寂静。
陈明远走到窗前。楼下街市车马如流，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南洋奇货”，那是他上月推出的廉价放大镜，如今已成广州百姓的新宠。可这繁华背后，暗流已然汹涌。
“珍珠粉……”他喃喃道，脑中飞速检索现代知识。古代面膜配方中，珍珠粉确是美白要药，但替代品呢？碳酸钙？贝壳粉？念头刚起，便被自己否决——这个时代如何提纯？
“陈公子可是有了对策？”张雨莲端着茶盘悄然而至，青瓷杯中的龙井氤氲着热气。她总是这样，在众人焦灼时送来一丝熨帖。
陈明远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忽然想起什么：“苏兄，珍珠粉在《本草纲目》中如何记载？”
苏文柏一怔，旋即答道：“味甘咸，性寒，入心肝经。镇心安神，明目消翳，润肤悦颜。研磨需‘水飞’之法，极细方可用。”
“水飞……”陈明远眼睛一亮，“那若改用牡蛎壳粉，功效差多少？”
“牡蛎壳？”苏文柏皱眉思索，“《神农本草经》载其‘平肝潜阳，软坚散结’，亦有收敛之效。但美白润肤之力，恐不及珍珠十之一二。”
“若我们不只用牡蛎壳呢？”
话音落下，三双美目齐齐望来。
午后，陈家别院的后厢房被改造成了临时工坊。
长桌上摆满各色瓷罐：牡蛎壳碾成的粗粉、研磨细腻的贝壳末、从渔村收来的珊瑚碎块，甚至有一包南洋商船带来的“白垩土”。苏文柏拈起一撮在指尖搓揉，摇头道：“颗粒仍粗，敷面会有砂砺感。”
林翠翠挽起袖子，亲自推起石磨。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石磨吱呀作响，可磨出的粉末在阳光下依然能看到细小闪光。“这要磨到猴年马月！”她泄气地松开磨柄。
上官婉儿一直沉默。她将不同样品分别称重，用自制的简易天平比较细度，又在纸上记下一串数字。忽然抬头：“陈公子，你曾说西洋有‘筛网’之说？”
“筛网？”陈明远正与张雨莲讨论添加蜂蜜的比例，闻言转身。
“是。若我们将研磨分作三道工序：初磨破壳，中磨成粗粉，再用极细的绢罗筛过——是否比一味重磨更省力？”上官婉儿执笔在纸上画出流程，“石磨每一次转动都耗人力，若能在最后一步筛去粗粒，只回磨不合格的部分，人力可省三成。”
苏文柏眼睛一亮：“上官姑娘此言有理！药坊制‘水飞’朱砂时，也是沉淀取细粉。”
“但绢罗的孔目仍需极细。”张雨莲轻声道，“我见绣坊有一种‘鲛绡纱’，织得极密却不失柔韧，或可一试。”
林翠翠却撇嘴：“那得多少银子？况且筛来筛去，五日功夫哪够？”她转向陈明远，眼中带着期待，“明远哥哥，你那些西洋宝贝里，有没有能帮忙的？”
陈明远心中一动。他确实想起一样东西——穿越时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中，有一小卷医用纱布。现代外科用的纱布经纬极密，也许……
“婉儿，你的计算没错。”他走到桌前，“但我们不止要省人力，更要抢时间。若将十具石磨并排，每磨只负责一道工序，像流水一样传递物料呢？”
上官婉儿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她盯着那点墨渍，忽然快速画出一个方形，分作数格：“公子是说……像漕运码头搬货那样？第一磨碎壳，第二磨粗研，第三磨细磨，最后筛分。磨工专司其职，物料顺次传递。”
“正是！”陈明远赞赏地看她，“这叫‘流水作业’。苏兄，请你即刻去雇二十名磨工，工钱加倍。翠翠，你去绣坊寻鲛绡纱，有多少买多少。雨莲，你配一剂‘润肤膏’的基础方，我们要试各种粉末的配伍。”
三人应声而去。
上官婉儿却仍伫立桌边，看着自己画出的流程图，低声问：“陈公子，这法子……真是西洋所用？”
陈明远沉默片刻。窗外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这是未来的法子。”
夜幕降临时，别院灯火通明。
二十具石磨沿墙排开，磨工们赤膊上阵，汗气蒸腾。第一排石磨轰隆碾碎牡蛎壳，第二排接手粗磨，第三排细研。筛粉的女工抖动着绷紧的鲛绡纱，细白的粉末如雪飘落。
但问题很快出现。
“东家，这么干不成啊！”工头老赵抹着汗跑来，“第二磨总是等第一磨的料，第三磨又闲着。您看，那边堆着壳没磨完，这边细磨的已经空转了！”
陈明远蹙眉望去。月光下，生产线确实出现了阻塞——第一道工序太慢，后面时断时续。
上官婉儿抱着一叠账册匆匆走来。她已在廊下观察了半个时辰，此刻展开一张新绘的图纸：“公子，我计算了每道工序的耗时。碎壳一斗需一刻钟，粗磨减半，细磨又减半。但人力传递物料还需时间。”
她在纸上列出算式：
碎壳：15分钟\/斗
粗磨：7.5分钟\/斗
细磨：3.75分钟\/斗
传递：约2分钟\/次
——
若十磨均分，则每刻钟产出……
“不对。”她突然停笔，“不该均分。应按耗时比例配置石磨数量。”毛笔在纸上飞快游走，“假设总需十磨，则碎壳应占……五具，粗磨三具，细磨两具！”
林翠翠刚好抱着鲛绡纱回来，听得一头雾水：“婉儿姐，你在念什么咒？”
“不是咒，是数理。”上官婉儿眼中闪着罕见的光彩。她转身面向磨坊，扬声指挥：“赵工头，请将石磨重新排列——前五具专司碎壳，再三具粗磨，后两具细磨。每磨固定工序，不得更换！”
老赵迟疑地看向陈明远。
陈明远重重点头：“听上官姑娘的。”
石磨重新布置。半时辰后，奇迹发生了——粉末如流水般从生产线末端涌出，再没有停顿阻塞。老赵瞪大眼睛：“神了！上官姑娘怎么算出来的？”
上官婉儿微微抿唇，耳根泛红。她瞥向陈明远，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慌忙低头整理账册。
张雨莲端着试制的新膏体走来：“公子，按您说的‘三七配比’——三成牡蛎壳粉、三成珊瑚粉、四成白垩土，再加蜂蜜与蛋清，膏体细腻多了。”她蘸取少许涂在手背，“你们试试。”
林翠翠抢先抹了一点，惊呼：“呀！比之前的珍珠粉膏还要滑！”她眼珠一转，忽然凑近上官婉儿，“婉儿姐，你这本事哪儿学的？该不会是明远哥哥偷偷教你的私房课吧？”
“翠翠！”上官婉儿脸颊绯红。
陈明远咳嗽一声：“都别闹。苏兄，连夜试用，明早我要看到效果。”
子时过半，别院终于静下来。
陈明远独自留在账房，对着一盏孤灯核对明日要发的货单。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月色冷清地铺在青石地上。
门轻轻开了。张雨莲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公子歇歇吧。”她放下碗，欲言又止。
“有事？”
“今日……婉儿姐姐用的算法，我在父亲医案中见过类似的。”张雨莲声音轻柔，“父亲称之为‘均输术’，是《九章算术》中的古法。但婉儿姐姐用得更加精妙，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有人将古法提炼升华过。”张雨莲抬眼，“公子，婉儿姐姐是否也……”
话未说完，走廊传来急促脚步声。
林翠翠推门闯入，发髻微乱，手中攥着一角布料：“明远哥哥！我在后巷捡到这个！”她摊开手掌——那是一块深蓝色的织锦碎片，边缘有焦痕，隐隐能辨出云纹。
陈明远接过细看，脸色渐沉。这纹样他见过，在广利行周老板的袍角上。
“还有更怪的。”林翠翠压低声音，“我刚才去厨房煮茶，看见一个黑影从西墙翻出去。我追到巷口，只捡到这布片——墙上蹭着灰，那人是听着咱们工坊动静的！”
张雨莲轻吸一口气。
陈明远摩挲着布片上的焦痕。这是火燎的痕迹……广利行的人，为何要焚毁什么东西？又为何要来窥探？
他忽然想起白天苏文柏的话：“周广利已派人接触苏合香和蜂蜜的货商。”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断供珍珠粉也许只是开始。对手真正要打击的，是整个原料供应链。而今晚的窥探，意味着他们连替代方案的生产细节也想要掌握。
“翠翠，从明天起，工坊加派护员。所有进出物料，须经三人核验。”陈明远沉声道，“雨莲，你配制的‘润肤膏’基础方，改几味无关紧要的药材比例，抄三份不同的假方子，分别‘不小心’泄露出去。”
“公子这是要……”
“设饵钓鱼。”陈明远吹熄蜡烛，屋内只剩月光，“既然有人想偷，就让他们偷点‘好东西’回去。”
二女退下后，陈明远推开窗。珠江上夜航的渔船亮着星星点点的灯，更远处，十三行商馆的轮廓在夜幕中如巨兽蛰伏。
他想起上官婉儿今日演算时的神情——那种将现代流水线理念与古代算学完美融合的聪慧，绝不仅仅是天赋。这个女子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而更大的悬念悬在心头：周广利一个丝绸商，为何对美容配方如此紧逼？背后是否还有别人？那块焦痕布片所暗示的“焚毁”，又是在掩盖什么？
夜风带着咸腥气涌进窗棂。
陈明远握紧手中的布片，隐约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张大网的边缘。珍珠粉断供只是第一根拉紧的网线，而黑暗深处，收网的手才刚刚开始动作。
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厉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