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西湖棋局 第一章 湖心亭的邀约
杭城的秋，是桂花浮玉，十里荷残，另有一番清瘦风骨。夕阳熔金，为粼粼西子湖面镀上一层跃动的暖色，画舫如织，笙歌隐隐，自有一派承平气象。然而，在这片温婉水色与游人笑语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正随着晚风悄然弥漫。近日里，市井坊间暗传一桩奇闻，道是西湖中央，每逢月华最盛之夜，便有仙人对弈，棋局之精妙，非凡夫所能解，更玄乎的是，若能窥得其中一二手妙着，竟能预卜吉凶，乃至洞悉朝堂隐秘。流言愈传愈诡，甚至隐约牵涉到紫禁城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虽语焉不详，却足以让有心人脊背生寒。
上官婉儿一袭天水碧衣裙，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秀眉微蹙。她并非此间之人，灵魂来自千年之后，却阴差阳错嵌入了这具属于过去的躯壳，成了杭州城内小有名气的“棋媛”。此刻，她指尖无意识地叩着一封刚送至不久的信笺。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透着淡淡檀香，落款处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朱印，形似一朵绽放的莲花。
“湖心亭，戌时三刻，恭候大驾，以棋会友。”落款：“莲华居士”。
侍女小蝶在一旁咕哝：“小姐，这送信的人神神秘秘的，放下帖子就走了，问什么都不答。这‘莲华居士’又是哪路神仙？从来没听说过西湖边上出了这么一位棋道高手啊。”
上官婉儿收回目光，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来自现代的灵魂让她对这类故弄玄虚的把戏天生带有警惕，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与好胜心也被勾了起来。“仙人对弈？预卜吉凶？听起来倒像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也罢，正好闲来无事，就去会一会这位‘居士’，看他能摆出什么惊天棋局。”
她隐约觉得，这邀约与近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或许存在着某种不寻常的联系。
戌时的西湖，灯笼倒映，碎光摇曳，宛如星河坠入凡间。上官婉儿乘一叶小舟，破开平滑如镜的湖面，驶向湖心那座飞檐斗拱的亭子。越靠近，越发现亭子四周异常安静，竟无其他游船靠近，仿佛被无形之力清场。亭中，早已设好一副晶莹剔透的玉石棋盘，两侧设蒲团，香炉里青烟袅袅，散发出宁神静气的沉香气息。
一位身着素白长袍、面带半张银色面具的男子已候在亭中，见上官婉儿登亭，起身微微一礼，姿态优雅，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失真：“上官姑娘芳驾光临，蓬荜生辉。在下莲华居士，冒昧相邀，还望海涵。”
“居士客气了。”上官婉儿还礼，目光扫过棋盘棋子，皆是价值不菲之物，“不知居士欲如何对弈？”
“简单。”莲华居士抬手示意，“此局名为‘星宿问天局’，乃古谱所载，蕴天地至理。你我各执一方，姑娘若能在一个时辰内，破解此局，便算姑娘胜。在下不仅奉上彩头——前朝孤本《弈理指归》，更可答应姑娘一个力所能及的要求。若否……”他顿了顿，面具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则请姑娘应允，替在下做一件小事。”
条件优厚得近乎诡异。上官婉儿心中警铃微作，但棋局已摆开，众目睽睽（虽则这“众目”似乎隐藏在水波夜色之后），她断无退缩之理。“既如此，请。”
棋局开始。刚一接手，上官婉儿便心中一凛。这棋局果然古怪异常，看似松散，实则暗藏杀机，每一步都牵引着极其复杂的计算，更透着一股邪门的气息，仿佛每一步落子，都在冥冥中搅动着什么。莲华居士的棋风更是诡异，时而大开大合，时而刁钻阴柔，完全不似一人所为，倒像有数个灵魂在共同执子。
周遭不知何时聚拢了几艘小船，船上人影绰绰，皆屏息凝神望着亭中对弈，气氛凝重得压人。流言中“仙人对弈，预卜吉凶”的场景，竟活生生上演了。
与此同时，湖岸边的望湖楼雅间内，两位年轻男子也正关注着湖心亭的动静。一位是御医院院判之子，温文尔雅的张雨莲，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刚刚誊写好的医案笔记，眉宇间满是担忧：“陈兄，婉儿姑娘孤身赴此诡秘之约，我实在放心不下。近日白莲教余孽在杭城活动频繁，这‘莲华居士’……恐非善类。”
另一位，便是与上官婉儿一同穿越至此的现代工程师陈明远。他此刻没心思附庸风雅，正皱着眉头，试图用他那超越时代的眼光分析亭中的局面。“装神弄鬼。”他嗤笑一声，掏出随身携带的、用这个时代所能找到的材料勉强改造的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棋局，“这棋路……不对劲。不像是对弈，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复杂的仪式推演，或者……概率计算？”
他突然放下望远镜，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古谱！这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利用了人的心理盲区和概率错觉！每一步看似有选择，实则都被引导向预设的结果！婉儿要吃亏！”
亭中，上官婉儿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方的棋路仿佛一个泥潭，让她越陷越深，计算量巨大到令人窒息。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每每落子，那莲华居士便会用那低沉的声音，似是而非地解读几句，隐隐牵动近日流传的那些关乎时运、乃至皇室秘辛的谣言，字字句句，敲打在她的心防上。
就在她举棋不定，心神微荡之际，异变陡生！
莲华居士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位置刁钻无比。几乎在同一瞬间，上官婉儿感到一阵极其短暂的剧烈眩晕，眼前景象猛地一晃、一碎！玉石棋盘、袅袅沉香、面具居士、西湖夜色……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LEd灯光，冰冷光滑的办公桌，嗡嗡作响的电脑主机，屏幕上还跳动着未完成的ppt图表！一股空调冷气的气息钻入鼻腔。
——是她在现代的那间办公室！
这景象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短得像一个幻觉。但那份真实感，那熟悉的现代气息，却狠狠撞中了她的灵魂。
“？！”上官婉儿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一颤，捏着的白玉棋子几乎脱手坠盘。
是满月！她瞬间意识到。穿越之初便有的模糊感应在此刻清晰——月相的力量，会极短暂地扰动时空的壁垒！
就在她心神失守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莲华居士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绝佳的机会，一枚黑子“啪”地落在棋盘要害之处！整个棋局的气势骤然一变，杀伐之气大盛，白子瞬间陷入岌岌可危的绝境！
“姑娘，看来今夜，天命似乎并不在你这一边。”莲华居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以及更深层次的、冰冷的探究。他似乎察觉到了上官婉儿刚才那瞬间的异常失神。
上官婉儿脸色微白，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刻的恍惚，已被对方捕捉并利用。这绝不仅仅是棋艺较量，对方的目的，似乎更在于试探，甚至……窥破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岸边，陈明远通过望远镜看到了上官婉儿那瞬间的僵硬和莲华居士随即的凌厉落子，猛地捶了一下窗棂：“不好！她分心了！该死！”
张雨莲急道：“陈兄，我们……”
陈明远眼神一厉，迅速扫视四周，忽然看到桌上有备给客人消遣的围棋盘和棋子。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有办法了！赌一把！”他抓起一把白子，飞快地在棋盘上摆放起来。他摆出的并非任何已知定式或棋形，而是一个由纵横交错的空白点阵组成的、在这个时代绝无可能出现的图案——一个简单的qR码雏形！虽然简陋，但核心结构已然呈现。
“小二哥！”他猛地推开窗，对着楼下候着的小厮喊道，“快！找艘快船，把这个棋盘立刻、马上送到湖心亭上官姑娘那里去！就说……就说是故人送来的破局之策！快！”
湖心亭中，上官婉儿正凝视着危局，脑海中飞速计算所有可能的後续变化，但无论哪一种，都似乎无法挽回颓势。对方布局深远，几乎算死了所有变化。那短暂的现代闪回更是搅乱了她的思绪，让她难以绝对专注。
就在她几乎要投子认负之际，一阵急促的水声传来。一艘小船飞快靠近，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小棋盘跃上亭子，高声道：“上官小姐！您、您一位故人让小的立刻送来的！说是破局之策！”
所有人都是一怔。莲华居士面具下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上官婉儿疑惑地接过那小棋盘，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是猛地一缩！
那棋盘上白子摆出的古怪方阵，她无比熟悉！那是属於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是陈明远！
根本无需理解这图案在现代代表什麽，这本身就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陈明远在告诉她，这棋局有问题，他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跳出固有的思维框架！
一瞬间，所有线索在她脑海中碰撞、重组。现代概率论的知识瞬间盖过了传统的棋道计算。她再次审视眼前的“星宿问天局”，目光不再聚焦於局部厮杀，而是纵观全局，分析每一步的概率和期望值。
几个呼吸间，她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清冷笑意。原来如此！看似复杂无比的骗局，核心原理却如此简单！利用认知偏差和人对随机性的错误直觉，编织了一个精密的概率陷阱！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莲华居士：“居士，此局确是精妙，借天地之理为幌，行操控人心之实。可惜，终是虚妄。”
言罢，她拈起一枚白子，并非落在任何传统意义上的要点或眼位，而是落在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甚至像是自杀的偏僻交叉线上！
“啪！”
一声轻响。
整个庞大而精密的概率骗局，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囊，气势瞬间泄尽！黑棋之前所有隐藏的、依赖概率优势构建的攻势，在这一子落下後，骤然变得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莲华居士身体猛地前倾，难以置信地盯着棋盘，面具也遮不住他那一刻的震惊与骇然！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是如何看破这超越了时代的布局核心的！
岸边，陈明远透过望远镜看到这一幕，狠狠一挥拳：“漂亮！概率论万岁！”
张雨莲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钦佩而又复杂的笑容：“陈兄此法，真是……匪夷所思。”
亭中，上官婉儿缓缓起身，夜风吹动她的衣袂：“居士，承让。彩头和承诺，我改日再来收取。今夜，看来并非谈话的好时机。”
她已然确定，此人绝非寻常棋客，其背後必然牵扯极大。继续留下，恐生变数。
莲华居士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抬头，目光透过面具，变得无比幽深难测，他不再掩饰声音中的冷意：“上官姑娘果然非常人。今日之教，在下记下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转身登舟离去。小舟驶离湖心亭，将那一片诡异的寂静抛在身後。
她坐在船头，望着墨色湖水中摇碎的月光，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只有重重疑云。白莲教、诡异棋局、预言谣言、针对皇室的影射、能布下概率陷阱的对手、那短暂的现代闪回、陈明远及时的提醒……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西湖柔美的水波下酝酿。
小船靠岸，上官婉儿刚踏上码头的青石板，张雨莲便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温和笑容，递上那卷医书笔记：“婉儿姑娘，无事便好。夜露寒凉，此乃家父近日整理的些许驱寒安神汤方，或许对姑娘有用。”
上官婉儿心中一暖，正要接过，陈明远也从後面跟了上来，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却难掩一丝後怕：“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差点就被人用数学题给忽悠瘸了。怎麽样，哥来得及时吧？”
上官婉儿看着他，刚想说话，目光无意间扫过张雨莲递过来的医书扉页，那里除了药方名称，还细心地标注了几种草药的产地和采集时辰。
她的目光猛地顿住了——其中一种极为罕见、只在深山中少量生长的药草“月影草”的标注采集地，赫然正是她刚才在湖心亭棋局最危急时，那短暂无比的现代幻象中，在办公桌一角闪过的、一份她之前随手丢弃的关於“杭州地区濒危植物分布调研报告”的打印稿上，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地点！
现实与幻象，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交叠在了一起！
那真的……仅仅是幻觉吗？
还是说，那满月之下的瞬间闪回，揭示的某种更深层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她伸向医书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之中。秋夜的凉意，彷佛瞬间钻进了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