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瘦马新生》
扬州城近日的连绵阴雨终于歇了,阳光刺破云层,将水汽蒸腾出氤氲的光晕,洒在运河新开张的“云裳苑”门楣上。门前车水马龙,并非往来商贾,而多是衣着朴素、面带好奇或怯懦的女子。今日,是“云裳苑”正式挂牌营业的日子。
林翠翠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利落的湖蓝色锦缎改良旗袍——这是她结合现代审美画出的图样,请了扬州最好的绣娘赶制而成——正笑意盈盈地迎接着第一批特殊的“客人”。这些女子,大多曾是“扬州瘦马”黑暗交易的受害者,或是被抄家盐商府中无处可去的婢女。如今,她们眼中除了惯有的卑微,更添了一丝对未来的惶惑与微弱的期盼。
“姐妹们,快请进!以后这里就是大家的家,也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所在。”林翠翠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上官婉儿在一旁负责登记造册,她执笔的姿态依旧带着翰林家小姐的优雅,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与沉稳。张雨莲则穿梭其间,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几位面色不佳的女子身体可有不适,她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装着些寻常的药材与自制的、略超出这个时代的消毒提纯药水。
这“云裳苑”,是陈明远在盐案暂告段落后,动用部分“抄家”罚没款项(经乾隆默许),并联合了几位尚有良知的徽商共同出资设立的“女性互助工坊”兼“美容养生馆”。明面上,它教授女子纺织、刺绣、制胭脂水粉、以及林翠翠带来的现代基础美容护理手法,产出商品售卖,让她们能自食其力。暗地里,这里也成为了陈明远团队一个收集市井消息的新据点。
陈明远站在二楼的廊檐下,看着楼下院中渐渐热闹起来的景象,心中感慨。穿越至今,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商业博弈的现代总裁。这个时代的残酷与光辉,不断冲击着他的认知。挽救这些女子的命运,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时怜悯,更像是一种责任,一种试图将现代文明火花植入古老土壤的尝试。
“公子,和珅和大人来了。”一名小厮上前低声禀报。
陈明远眉梢微挑。盐案了结,和珅因“办案有功”(主要是及时站队和善于表功),非但未受牵连,反更得圣心。他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和珅依旧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摇着一把泥金折扇,踱步而入。他先是环视一周,对工坊的布置和陈设啧啧称奇:“明远兄真是好手段,这工坊弄得倒是别致新颖,颇有…呃,异域风情。”他目光扫过那些贴着简易标签、分类摆放的原料罐,以及林翠翠设计的、更符合人体工学的纺织器械,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
“和大人谬赞了,不过是给无依无靠的女子们寻条活路。”陈明远拱手笑道,心中警惕。
“善举,实乃大善举!”和珅抚掌赞叹,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明远兄,你此举可是触动了不少本地老古板的神经啊。女子抛头露面,聚众务工,与士农工商皆不同类,恐惹非议。”
“若非世道逼得她们无路可走,谁又愿背井离乡,操此‘贱业’?”一个清冷的声音插入。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走上楼来,她手中拿着一本名册,目光直视和珅,毫不退缩,“和大人今日前来,若是为泼冷水,大可不必。若是真心来贺,云裳苑备有清茶。”
和珅被噎了一下,却不恼,反而笑容更深,目光落在上官婉儿因连日忙碌而略显清减的脸庞上:“上官姑娘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本官自然是来道贺的,顺便,也送来一份贺礼。”他拍了拍手,身后随从抬上几个大箱。
箱盖打开,一箱是上等的苏杭丝绸,一箱是各色胭脂原料,还有一箱竟是几套精巧的西洋玻璃器皿,用于蒸馏提纯花香精露再合适不过。这份礼,可谓既贵重又贴心,显然是花了心思,投其所好。
上官婉儿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恢复平静,微微屈膝:“如此,多谢和大人美意。”语气虽淡,却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和珅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上官婉儿垂在身侧的手,忽然道:“上官姑娘的手,似乎还有些不便?可是那日火场……”
上官婉儿下意识地将右手往后缩了缩。那日为了从火场抢救古籍,她右手小臂被掉落的梁木灼伤,虽经张雨莲和御医之子精心诊治,已无大碍,但留下了浅粉色的疤痕,且偶尔会感到僵硬。此事她从未对外人言,连陈明远都未必清楚细节。
和珅竟注意到了?
就在上官婉儿因和珅突兀的关怀而心神微荡之际,楼下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和男人的呵斥声。
“怎么回事?”陈明远皱眉,立刻向下望去。
只见七八个膀大腰圆、做家丁打扮的汉子蛮横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女工,闯入院中。为首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叉着腰嚷道:“谁是主事的?给我滚出来!”
林翠翠挺身而出,挡在惊慌的女工们面前,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那管家斜睨着林翠翠,哼道:“我们是城东赵老爷府上的!你们这什么破工坊,拐带了我们府上逃奴!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今天爷就砸了你这牌子!”
“拐带逃奴?”林翠翠气笑了,“我们这里的每一位姐妹都是自愿前来,有名册登记,有保人作证,何来拐带之说?你说的逃奴是谁,可有凭据?”
那管家蛮不讲理,伸手就指向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弱女子:“就是她!小蝶!是我们老爷花五十两银子买的!偷了主家的东西跑出来,识相的就赶紧交人!”
那名唤小蝶的女子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泪水涟涟:“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是赵老爷他…他要把我送给一个七十岁的盐商做妾,我不肯,才跑出来的…卖身契,我早已赎身了…”她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张泛黄的纸,却被那管家一把抢过,三两下撕得粉碎!
“现在没了!”管家狞笑,“来人,给我把人带走!”
家丁们一拥而上,女工们惊叫四散。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住手!”陈明远和上官婉儿几乎同时从楼上冲下。张雨莲也急忙护着几个体弱的女子后退。
陈明远拦住那管家,面沉如水:“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撕毁契书,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在这扬州地界,我们赵老爷就是王法!”管家跋扈异常,显然背后有所依仗,“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赵府的闲事?兄弟们,连这不知好歹的一起教训!”
家丁们亮出了棍棒。工坊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和珅,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从楼梯上踱了下来。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阴冷的玩味:“哦?赵员外好大的威风啊。比当今圣上还要威风?”
那管家一愣,显然认出了和珅的身份,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仍强自镇定:“和…和大人?您怎么在此?这是…这是我们赵府的家事…”
“家事?”和珅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掌心,走到那管家面前,笑容蓦地一收,“本官奉旨协理扬州盐务后续,安抚地方民生,亦是圣意。你赵家纵奴行凶,冲击工坊,威胁朝廷默许安置流民的善举,更是公然撕毁证据,这叫家事?”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那管家便冷汗涔涔地后退一步。
“本官看,你们赵家是想去陪前几日抄家问斩的那几位盐商巨贾吧?”和珅的声音不高,却如毒蛇般钻入那管家的耳中。
管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和大人饶命!小人…小人不敢!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滚回去告诉赵员外,”和珅用扇子嫌恶地指了指门口,“今日之事,本官记下了。让他掂量掂量,是舍一个他看不上的婢女,还是舍掉他赵家满门的富贵前程。滚!”
那几个家丁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比来时快了十倍。
危机解除,工坊内一片寂静。女工们惊魂未定,看着和珅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上官婉儿看着和珅的背影,心情愈发复杂。他刚才那番话,恩威并施,狡黠狠辣,确是他一贯的风格。他出手解围,恐怕更多是为了维护他自己在扬州的影响力,或是做给陈明远和陛下看,绝非纯粹出于正义。但…不可否认,他在关键时刻,用最有效的方式平息了事端。
和珅转过身,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对陈明远道:“些许宵小,不足挂齿。明远兄继续忙,本官衙门还有公务,就先告辞了。”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经过上官婉儿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上官姑娘,伤处可用‘玉容膏’,宫中秘制,祛疤生肌效果极佳。”话音未落,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盒已被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上官婉儿的袖中。
上官婉儿彻底怔住,袖中的玉盒触手温润,却仿佛烫手一般。他何时准备的此物?他为何…为何独独对她这点小伤如此上心?
不等她回应,和珅已大笑着出门而去。
风波过后,工坊重新步入正轨。夕阳西下,宾客渐散。上官婉儿独自一人留在渐渐安静下来的院中,摩挲着袖中的玉盒,心乱如麻。那个权倾朝野、心思难测的男人,他的举动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送的望远镜、今日解的围、还有这祛疤的药膏…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吗?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小臂上那道淡淡的疤痕。
就在这时,一名刚安置下来的、原先是某盐商府中负责浆洗的哑女,怯生生地走到上官婉儿面前,比划着手势,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她之前似乎见过上官婉儿与和珅说话。
上官婉儿略懂一些简单的手语,耐心地看着。哑女反复比划着一个“盒子”的形状,然后指指和珅离开的方向,又做出一个“偷偷打开”、“惊恐”的表情,最后用力摆手,指向上官婉儿袖中的玉盒,表情极度担忧。
上官婉儿的心猛地一沉。
哑女的意思似乎是:她曾在原主家见过类似形制的盒子(或许是赵府与和珅有某种往来?),并且知道那盒子有蹊跷,不能轻易打开使用?她是在警告自己?
和珅送的这盒“玉容膏”……究竟里面装的是疗伤的良药,还是……催命的毒药?亦或是其他什么她无法想象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将上官婉儿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握着那枚白玉盒,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瞬间蔓延了四肢百骸。
他对她的那些特别关注,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
她看着那精致得毫无瑕疵的玉盒,第一次感到如此彷徨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