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行宫窃听》
暴雨如天河倒悬,狠狠砸在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的青瓦上。上官婉儿蜷在窗边榻上,白日里溅在裙角的几点暗红在昏灯下异常刺目——那是被灭口的账房先生的血。她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棂,指节泛白,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雨声里:“陈总……我分明看见他了,就在巷口……就差一步……”泪水无声滑落,冲淡了颊边一点飞溅的血痕。
陈明远半跪在榻前,掌心包裹住她冰凉颤抖的手。他声音低沉,带着穿越者独有的笃定:“婉儿,那不是你的错。记住,我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我们带来了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他目光扫过角落的简易显微镜、桌上散落的化学试剂瓶,“科学,逻辑,对真相的执着——这才是我们的武器。血不会白流,账不会白毁。”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劈开雨幕的瞬间,他眼中映着灼灼的光:“他们越怕,越证明我们接近了核心。盐商、贪官、白莲教……一个也跑不了。”
暴雨初歇,潮湿的凉气裹着草木腥味渗入行宫深处。林翠翠端着刚煎好的安神汤,沿着抄手游廊疾步走向上官婉儿的住处。灯笼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金砖地上晕开,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行至一处幽暗拐角,一阵极细微的、如同虫豸啃噬木头的窸窣声,毫无预兆地钻进耳朵。
她猛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
那声音并非来自脚下,而是……头顶!她循声悄然抬头,视线落在廊柱顶端一根毫不起眼的黄铜细管上——那是行宫建筑中常见的装饰构件。此刻,人语正从那铜管中异常清晰地泄露下来:
“……白莲余孽,竟已渗透至盐漕两司!务须密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林翠翠的心脏骤然缩紧——是乾隆!这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紧接着,另一个更显谄媚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的圆滑:“奴才明白。已着粘杆处得力之人,循着那‘无生老母降世’的妖帖,暗中摸排扬州城大小庵观、秘密香堂。另据密报,漕帮新晋的三当家,似与城外大明寺挂单的游方僧过从甚密……”
和珅!林翠翠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汤碗差点脱手。粘杆处!那是传说中专为皇帝铲除异己、无孔不入的血滴子前身!铜管传声……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物理课本上的声波传导原理。这绝非巧合,是古代匠人无意或有意利用的声学构造!乾隆竟在离陈明远团队咫尺之遥的地方,直接向和珅下达针对白莲教的绝密诛杀令!
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爬上来。他们查盐商贪腐,竟已一脚踏入了皇帝亲自督战、血腥镇压白莲教的旋涡中心!她甚至能想象出栏杆处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影子”在扬州街巷间游荡的恐怖画面。
林翠翠端着已然半凉的汤碗,魂不守舍地撞开上官婉儿的房门。屋内,陈明远正低声说着什么,张雨莲在一旁小心地整理着几卷染血的旧账页碎片。
“翠翠?”陈明远立刻察觉她脸色惨白如纸,“怎么了?”
林翠翠反手死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汤碗搁在地上,溅出几滴褐色的药汁。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乾隆……和珅……就在上面!粘杆处……白莲教……宁可错杀……”她语无伦次地将听到的只言片语和盘托出。
房间内死一般寂静。窗外的雨声又密了起来。
“粘杆处……”上官婉儿失神地喃喃重复,眼中的泪痕未干,又蒙上一层新的恐惧。张雨莲捏着账页的手指骨节发白。
陈明远猛地站起,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眼神锐利如刀:“盐商、白莲教、皇帝……这三股力量在扬州绞成了一团乱麻!我们以为只是在查账,却撞破了乾隆最隐秘的屠刀!难怪账房会被灭口得那么快那么绝,恐怕要我们命的,早就不止盐商了……”他猛地停步,目光扫过三张惊惶的脸,“从现在起,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查下去,我们可能被白莲教视为朝廷鹰犬灭口;收手,盐商背后的黑手和粘杆处也不会放过知情人!”
沉重的静默被门外一声尖细的通传刺破:“万岁爷驾到——!”
门扉洞开,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龙涎香的馥郁先于人涌了进来。乾隆被两个太监搀扶着,明黄的常服微有凌乱,素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蒙着一层醺然的薄雾,视线飘忽地落在林翠翠身上,竟抬手挥退了左右。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熏人的酒气弥漫开来。
“翠……翠……”他口齿有些含糊,踉跄一步,沉重的身躯几乎撞到旁边的博古架。林翠翠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和惊人的力量。
乾隆顺势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他低头看着她,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那目光穿透了醉意,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赤裸裸的审视与……脆弱?他另一只手摩挲着腰间悬着的一柄温润羊脂白玉如意,指腹一遍遍刮过如意头上精雕的凤纹,仿佛那是某种唯一的凭依。
“她们……都怕朕……”他突然低语,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疲惫与某种压抑至深的痛楚,“富察氏……去得早……后来的人,坐在那后位上……图的不过是爱新觉罗的姓氏,是那顶凤冠的分量……”他猛地攥紧了玉如意,指节青白,眼神却死死锁住林翠翠,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你告诉朕……若当年……朕不顾一切……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酒气喷薄,那深埋帝王心底、关于立后与情殇的滔天憾恨,竟在这失控的醉意里,向着一个他视为奇珍异宝的“穿越者”,泄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林翠翠浑身僵硬,被他攥住的手腕传来阵阵疼痛,心却狂跳得几乎撞碎胸腔。富察皇后……继后那拉氏……这些清史中语焉不详的深宫秘辛,此刻正裹挟着帝王的体温和酒气,血淋淋地铺展在她面前。这超越君臣、近乎狎昵的醉后真言,比任何冰冷的圣旨都更危险万倍!
暴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行宫浸透在一片湿漉漉的死寂里。
林翠翠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乾隆安置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她吹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墙角一盏光线昏蒙的落地宫灯,自己则如脱力般靠在冰凉的雕花窗棂上,胸口剧烈起伏,试图让夜风冷却滚烫混乱的思绪。乾隆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柄羊脂白玉如意被他无意识地紧抱在胸前,凤纹在幽光下流转着温润而诡异的微芒。
白莲教的屠刀悬顶,帝王的最后真言如烙铁般烫在心头……正当这沉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时,眼角的余光猛地被窗外庭院角落的景象攫住——
一株被暴雨打得枝叶零落的西府海棠下,潮湿的太湖石上,赫然印着一个新鲜、刺目的图案:一茎扭曲的莲花,花瓣如滴血般猩红,花心处却诡异地勾勒出一个倒悬的骷髅轮廓!那红色粘稠得异乎寻常,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暗光,仿佛刚刚用真正的鲜血涂抹而成。
林翠翠的血液瞬间冻结!这不是白日里见过的任何一种标记。一股阴冷粘稠的寒意,如毒蛇般顺着脊椎猛然窜上头顶——警告?挑衅?还是……杀戮开始的标记?窗杆处的阴影尚未散去,这血淋淋的莲花却已如鬼魅般贴到了窗根之下!
窗内,是帝国最高权力者毫无防备的沉睡;窗外,是黑暗中最诡谲邪异的杀机无声绽放。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硬生生压回,只余下瞳孔中剧烈放大的恐惧,倒映着那朵在夜色里无声狞笑的——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