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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漕银魅影》

晨曦初露,扬州城却像一口煮沸的大锅。往日里桨声欸乃、帆影如织的运河码头,此刻被黑压压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鼎沸的人声、衙役驱赶的呵斥声、妇孺惊恐的抽泣声,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搅得人心惶惶。

“让开!都让开!府衙办案!”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挥舞着水火棍,勉强在汹涌的人潮里劈开一条缝隙。陈明远带着上官婉儿和张雨莲,如同激流中的几片叶子,艰难地挤到最前方。眼前的情形,饶是见惯风浪的陈明远,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浑浊的运河水面上,赫然漂浮着一口朱漆木箱!箱子不大,形制却极为特殊,箱盖边缘密密麻麻贴着猩红的封条,上面盖着清晰的官印——正是户部专用的漕银押运箱!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箱子被粗暴地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湿漉漉的箱底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几条水草缠绕在箱角,如同垂死者无力的手臂。

“空的……”张雨莲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十万两雪花官银……就这么没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解剖刀,指节微微发白。

上官婉儿秀眉紧蹙,锐利的目光扫过岸边一张张惊惶的面孔,又投向运河深处:“劫漕银,形同造反。谁这么大胆?又是怎么做到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穿透混乱的冷静。

“不是普通水匪。”陈明远的声音冷得像运河底下的淤泥。他完全无视了身后扬州府同知王大人那肥胖身躯挤过来时脸上堆起的谄笑和一连串“下官失职、下官惶恐”的废话。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空箱上。

衙役们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箱子拖上岸。陈明远立刻蹲下身,不顾箱壁滑腻的水渍和浓重的腥味,凑近了仔细检查。撬痕很新,边缘的木刺还很锋利,显然是最近所为。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箱底湿漉漉的木板。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在箱底内侧靠近角落的位置,光线晦暗,若非他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那里,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利器,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字!

一个“蠹”字!

笔画深且直,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和决绝,每一笔都像是要戳穿厚厚的底板。陈明远伸出食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拂过那深刻入木的刀痕边缘。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他收回手,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分辨——是一些极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粉末,几乎与木屑混在一起,若非触感异常,根本发现不了。

“雨莲。”陈明远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张雨莲立刻会意,迅速上前。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片薄如蝉翼的洁净鱼鳔。她屏住呼吸,用镊子夹起一片,极其轻柔地覆盖在陈明远指尖那几乎看不见的粉末上,轻轻沾取。动作之精准娴熟,如同在完成一场最精微的手术。

“像是某种……矿物粉末?”她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鱼鳔上吸附的微粒,又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气味极淡,几乎被水腥味掩盖,但……似乎有点特别,我需要回去用试剂仔细验看。”她小心地将鱼鳔重新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蠹’?”上官婉儿也看到了那个字,低声重复,眼中锐光闪动,“蛀虫?粮仓里的蠹虫?还是……官仓里的蠹虫?”她的话点到即止,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旁边满头大汗、正用袖子不住擦拭额头的王同知。

王同知被这目光一扫,肥肉一颤,脸上的谄笑几乎挂不住,连忙弓着腰辩解:“陈、陈大人明鉴!这、这定是水匪胆大包天!下官已命人封锁上下游,全力追查!定将这伙无法无天的贼人绳之以法!”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喷出来。

陈明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混乱的码头上投下一道沉沉的影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同知,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同知感觉像被扒光了扔在冰水里,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绳之以法?”陈明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王大人,十万两官银,在你治下的运河凭空消失,连押运的官兵都不见踪影。你告诉我,是哪一路水匪,有这等本事?又有哪一路水匪,得手后不带着银子远遁千里,反而将这贴满官印的空箱,大模大样地送回来给你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码头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王同知和在场所有官吏的心上。王同知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查。”陈明远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浑浊的运河水,声音斩钉截铁,“所有近期途经此段运河的漕船、商船、民船,全部登记造册,船主、水手、乘客,一个不漏。昨夜在这附近当值的巡河兵丁、更夫,全部隔离问话。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刺眼的空箱,“箱子上这些封条,仔细核对印鉴、笔迹,看有无伪造痕迹!王大人,此事,我要一个交代。给朝廷的交代!”

“是!是!下官遵命!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王同知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指挥着衙役和兵丁行动起来,一时间码头上呼喝声、脚步声更加杂乱。

陈明远不再理会,他转向张雨莲:“那些粉末,尽快查明成分和来源,这可能是关键线索。”张雨莲用力点头,眼神专注。

他又看向上官婉儿:“婉儿,你心思缜密,去查官银押运的原始凭票和交接文书,看看经手人都有谁,有没有异常之处。特别是那个‘蠹’字,绝非随意刻下,查查最近官场、盐务、甚至漕运上,有没有人用过这个字,或者被冠以这个‘名号’。”

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明白。字如其人,刻字者必有所指。”她转身,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中,步履沉稳而迅捷。

陈明远独自站在喧嚣的码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口象征着巨大耻辱和危机的空箱上。箱底那个狰狞的“蠹”字,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又像一张充满恶意的战书。十万两白银,足以撬动整个扬州的根基。这绝不是简单的劫掠,这是精心策划的挑衅,是冲着更深的水域来的。水面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条剧毒的“蠹虫”?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阴影,正从浑浊的河水中悄然升起,笼罩了整个扬州城。

离码头不远的“望江楼”,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三楼临河的雅间“揽月轩”,视野极佳,能将运河码头发生的骚乱尽收眼底。

林翠翠凭栏而立,一身鹅黄色轻纱春衫,勾勒出窈窕身姿。她原本只是被楼下的巨大喧哗吸引,想看看发生了何事。可当她的目光掠过码头,看清那口漂浮的空箱和岸边的混乱时,心头也是一凛。然而下一刻,她的视线却被斜对面临窗而坐的一位“客人”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个穿着普通石青色细棉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气质温润,乍一看像个家道殷实的儒商。他独自占据着一张临窗的方桌,桌上只放着一壶清茶、两碟精致茶点。他看似悠闲地品着茶,目光随意地投向窗外混乱的码头,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引起林翠翠警觉的,是他搁在桌面上的左手。

那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正以极其规律、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节奏,缓缓捻动着一串深紫色的檀木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油润光亮,显然被主人摩挲经年。这动作本身并无不妥,但林翠翠曾在紫禁城无数次近距离觐见,早已将那九五之尊的习惯刻入骨髓!

更重要的是那眼神!

当楼下王同知在陈明远面前唯唯诺诺、汗如雨下时,当陈明远下令彻查、气势逼人时,这位“蓝衫客”投向码头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审视与玩味。那不是看热闹的旁观,也不是商人评估风险的算计,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带着猫捉老鼠般兴味的眼神!一种唯有习惯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的眼神!

林翠翠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乾隆皇帝!他怎么会在这里?!微服私访?!

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避开那扇敞开的窗户,避开那可能扫视过来的视线。然而就在她脚步微动的一刹那,那蓝衫客似乎心有所感,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竟倏然抬起,精准无比地朝“揽月轩”这边扫了过来!

两道目光,隔着喧嚣混乱的运河码头和酒楼之间不算远的距离,在空中猝然相遇!

林翠翠只觉得头皮一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双眼睛平静依旧,温润如玉,却深邃得如同寒潭,瞬间穿透了距离,也穿透了她强装镇定的伪装。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探究和兴味的笑意。仿佛在说:“哦?是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楼下的喧闹声、叫喊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林翠翠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不要露出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对着那个方向,极其轻微、却又无可挑剔地福了一福。这是宫女的礼节,在此刻此地,却是最恰当不过的回应——我认出您了,我守礼,但我不会声张。

乾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再看林翠翠,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混乱的码头,捻动佛珠的手指恢复了那悠然的节奏,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林翠翠却感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强撑着仪态,缓缓转过身,背对着窗口,才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皇帝微服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是为了这桩惊天动地的漕银失窃案?还是为了那本牵动他心思的《红楼梦》残卷?亦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比如,那个让他赏赐玉镯、又拒绝了他私奔提议的……自己?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翻腾,让她心乱如麻。楼下码头的喧嚣依旧,那口空空的银箱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而楼上这临窗的蓝衫身影,却带来了比丢失十万两官银更沉重、更叵测的巨大压力。扬州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码头的混乱在官府的强力弹压下,表面渐渐平息,人群被驱散,但那无形的恐慌却如同运河上弥漫的水汽,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扬州的每一条街巷。

陈明远拒绝了王同知战战兢兢提出的“请大人移步府衙详谈”的建议。他需要第一手的信息,需要最接近现场的声音。他让衙役在码头附近临时征用了一间相对僻静的河工值房。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河泥的混合气味,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天光。

此刻,他面前站着三个被找来问话的船夫。都是些在运河上讨了一辈子生活的粗汉子,皮肤黝黑皴裂,指关节粗大,脸上刻满了风霜和常年面对官府时那种本能的畏缩。他们挤在一起,眼神躲闪,大气都不敢出。

“说说吧,”陈明远的声音尽量放平缓,但长期身处高位带来的威压依旧让三个船夫缩了缩脖子,“昨天夜里,你们都在哪里?运河上,或者码头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任何事,只要是你们觉得不对劲的,都讲出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人。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船夫,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旁边两个同伴,又飞快地低下头,只反复搓着自己粗糙的手掌。

“回、回大人话,”另一个矮壮的船夫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干涩,“小的们……小的们昨天后半夜都在东岸泊船休息,离、离这边码头有些远……没、没看见啥……”他说话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一直沉默、身材最为瘦小的船夫。

陈明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眼神交流。他没有立刻追问,目光转向那个瘦小船夫:“你呢?也没看见什么?”

瘦小船夫身体明显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没……没有……大人……”

就在这时,值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林翠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色还有些微微发白,但神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没有看陈明远,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个瘦小的船夫。

陈明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知道林翠翠不会无故打断他的问话。他略一沉吟,对那三个船夫道:“你们先在外面候着,仔细想想,有任何线索,随时来报,本官重重有赏。”

三个船夫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那瘦小船夫几乎是最后一个挪出门槛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

待门关上,陈明远才看向林翠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他注意到她指尖有些冰凉。

林翠翠深吸一口气,凑近陈明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道:“上面,‘望江楼’三楼临河雅间。”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黄三爷来了。”

“黄三爷”是他们私下对乾隆微服时的代称。

陈明远瞳孔骤然一缩!饶是他心志坚毅,这个消息也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皇帝竟然亲临扬州,而且就在刚刚漕银空箱浮出水面的时刻,出现在俯瞰现场的酒楼上!这绝非巧合!

“他……看到你了?”陈明远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紧绷。

“看到了。”林翠翠点头,想起那穿透人心的目光,指尖的凉意又重了几分,“眼神……很平静,但什么都明白。”

陈明远沉默了。乾隆的出现,瞬间将眼前这桩扑朔迷离的漕银大案提升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高度和凶险程度。这不再仅仅是一场针对地方官府的犯罪,更像是一场在皇帝眼皮底下上演的疯狂赌局!对手的胆量和图谋,远超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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